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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絲·第五十一章

德伯家的苔絲·第五十一章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它描寫了一位農村姑娘的悲慘命運。哈代在小說的副標題中稱女主人公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公開地向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社會道德挑戰。[1]

目錄

第五十一章

終於到了舊曆聖母節的前夕,農業界的人忙着搬家的熱烈場面,只有在一年中這個特別的日子裡才會出現。這一天是合同期滿的日子,在燭光節簽訂的下一年的戶外勞動合同,也要從這一天開始。那些不願意繼續在老地方工作的莊稼漢——或者叫勞工,他們自古以來都叫自己莊稼漢,勞工這個詞是從外面的世界引進來的——就要搬到新的農場上去。

這些每年一次的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的遷移,在這兒變得越來越多了。在苔絲的母親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馬洛特村一帶大多數種地的人,一輩子都是在一個農場裡幹活,他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以那個農場為家的;但是近些年來,這種希望每年搬遷的傾向達到了高xdx潮。這種搬遷不僅使年輕的家庭高興激動,而且也可能從搬遷中得到好處。這一家人住的地方是埃及,但是對從遠處看它的家庭來說,它就變成了福地①,等到他們搬到那兒住下以後,才發現那個地方又變成了埃及;所以他們就這樣不停地搬來搬去。

①埃及、福地,宗教典故。古以色列人流落埃及,遭受虐待,祈禱上帝,上帝於是幫助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從埃及達到迦南,因而迦南被稱為福地。見《聖經·出埃及記》第一至第十六章。

但是,鄉村生活中所有這些越來越明顯的變動,並不完全是因為農業界的不穩定產生的。農村人口在繼續減少。從前在鄉村里,還有另外一個有趣的、見識廣的階級同種地的莊稼漢居住在一起,他們的地位比莊稼漢高,苔絲的父親和母親屬於這個階級,這個階級包括木匠、鐵匠、鞋匠、小販,還有一些除了種地的莊稼漢而外的不好分類的人。他們這一班人都有固定的目的和職業,有的和苔絲的父親一樣,是不動產的終身所有人,也有的是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有時候也有一些小不動產所有人。但是他們長期租住的房屋一經到期,就很少再租給相同的佃戶,除非是農場主絕對需要這些房屋給他的僱工住,不然大部分房屋都被拆除。那些不是被直接雇來幹活的住戶,都不大受到歡迎,有些人被趕走以後,留下來的人生意受到影響,也只好跟着走了。這些家庭是過去鄉村生活中的主體,保存着鄉村的生活傳統,現在只好逃到更大的生活中心避難了;關於這個過程,統計學家幽默地稱為「農村人口流向城市的趨勢」,這種趨勢,其實同向下流的水由於機械的作用向山上流是一樣的。

馬洛特村的房屋經過拆除以後,就這樣減少了,所以房主都要把沒有拆除的房屋收回去,給自己的工人住。自從苔絲出現了那件事後,她的生活就籠罩在一種陰影里,既然德北菲爾德家的後人名譽不好,大家就心照不宣地作了打算,等到租期一滿,就得讓德北菲爾德家搬走,僅是只從村中的道德方面考慮也得如此。確實,德北菲爾德這家人無論在性情、節制,還是在貞操方面,一直不是村子裡閃閃發光的典型。苔絲的父親,甚至苔絲的母親,有時候都喝得醉醺醺的,孩子們也很少上教堂,大女兒還有過一段風流艷史。村子要想辦法維持道德方面的純潔。所以聖母節的第一天剛到,德北菲爾德一家就非得離開,這座房屋的房間多,被一個有一大家人的趕大車的租用了;寡婦瓊和她的女兒苔絲、麗莎·露,還有兒子阿伯拉罕和更小的一些孩子,不得不搬往其它的地方。

在搬家前的那個晚上,天下起了濛濛細雨,一片陰沉,所以不到天黑的時候天就黑了。因為這是他們在自己的老家和出生的地方住的最後一個晚上,所以德北菲爾德太太、麗莎·露和阿拉伯罕就一起出門去向一些朋友告別,苔絲則留在家裡看家,等他們回來。

苔絲跪在窗前的一條凳子上,臉貼着窗戶,看見玻璃上的水向下流着,好像玻璃外面又蒙上了一層玻璃。她目光落在一張蜘蛛網上,那張蛛網不該結在一個沒有蚊蠅飛過的角落裡,所以那隻蜘蛛大概早已經餓死了。風從窗戶縫裡吹進來,輕輕地顫抖着。苔絲心裡想着全家的境況,覺得自己是一家人的禍根。假如她這次沒有回家來,她的母親和孩子們也許會被允許住下去,做一個按星期繳納租金的住戶。可是她剛一回來,就被村子裡幾個愛挑剔和有影響的人看見了:他們看見她來到教堂墓地,用一把小鏟子把被毀掉了的嬰兒墳墓修好了。因此,他們知道她又回家住了;她的母親也遭到指責,說她「窩藏」自己的女兒;這也引起瓊的尖刻反駁,說自己不屑住在這兒和立刻搬走的話來;話一說出口,別人也信以為真,所以就有了現在這種結果。

「我永遠不回家才好!」苔絲傷心地對自己說。

苔絲一心想着上面的那些事情,所以當時她看見街上有一個穿着白色雨衣的人騎着馬走來,她起初並沒有加以注意、大概是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的緣故,他很快就看見她了,就拍馬向屋前走來,差不多走進了牆下面留下來種花的那一溜土壠子。他用馬鞭敲了敲窗戶,苔絲才看見他。雨差不多停了,她按照他手勢的意思把窗戶打開。

「你沒有看見我吧?」德貝維爾問。

「我沒有注意,」她說。「我相信我聽見你了,但是我以為是馬車的聲音。我好像在做夢似的。」

「啊!你也許聽說過德貝維爾家的馬車的故事。我想,你聽說過那個傳說吧?」

「沒有。我的——有個人曾經想把那個故事告訴我,但是後來又沒有告訴我。」

「如果你是德貝維爾家族的真正後人,我想我也不應該告訴你。至於我,我是假的德貝維爾,所以無關緊要。那個故事有點兒嚇人。據說有一輛並不存在的馬車,只有真正德貝維爾家族血統的人才能聽見它的聲音,聽見了馬車聲音的人都認為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這件事與一樁謀殺案有關,兇手是幾百年前一個姓德貝維爾的人。」

「你現在已經講開了,就把它講完吧。」

「很好。據說有一個姓德貝維爾的人綁架了一個漂亮女人,那個女人想從綁架她的那輛馬車上逃跑,在掙扎中他就把她殺了,也許是她把他殺了——我忘了是誰把誰殺了。這是這個故事的一種說法——我看見你們把盆子和水桶都收拾好了。你們要搬家了,是不是?」

「是的,明天搬家——明天是舊聖母節。」

「我聽說你們要搬家,但是我還不敢相信,好像太突然了。是為什麼呢?」

「那座房屋的租期到我父親死時為止,我的父親一死,我們就沒有權利住下去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們也許還能一禮拜一禮拜地住下去。」

「因為你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正經女人。」

德貝維爾的臉頓時紅了。

「這些人真是不要臉!可憐的勢利小人!但願他們的骯髒靈魂都燒成灰燼!」他用諷刺憎惡的口氣喊着說。「你們就是因為這個才搬家的,是不是?是被他們趕走的,是不是?」

「這也並不完全算是被他們趕走的;不過他們說過我們應該早點搬家的話,現在大家都在搬家,所以我們還是現在搬家最好,因為現在的機會好一些。」

「你們搬到哪兒去呢?」

「金斯伯爾。我們在那兒租了房子。我母親偏愛我父親的老家,所以她要搬到那兒去。」

「可是你母親一家人租房住不合適呀,又是住在一個窟窿大的小鎮上。為什麼不到特蘭里奇我家花房裡去住呢?自從我的母親死後,已經沒有多少雞了;但是房子還在,花園還在,這你都知道。那房子一天就可以粉刷好,你母親就可以十分舒服地住在那兒了;我還要把孩子們都送到一個好學校去。我真的應該為你幫一點兒忙!」

「但是我們已經在金斯伯爾把房子租好了呀!」苔絲說。「我們可以在那兒等——」

「等——等什麼呀?等你那個好丈夫吧,這是不會錯的。你聽着好啦,苔絲,我知道男人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心裡也記得你們是為什麼分離的,我敢肯定他是不會同你和好的。好啦,雖然我曾經是你的敵人,但是我現在是你的朋友,你不相信也罷。到我的小屋去住吧。我們把家禽養起來,你的母親可以把它們照管得很好,孩子們也可以去上學。」

苔絲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後來她說——

「我怎樣才知道你會這麼辦呢?你的想法也許改變了——然後——我們——我的母親——又要無家可歸了。」

「啊,不會改變的,不會的。如果你認為必要,我可以寫一份防止我改變主意的字據給你。你想一想吧。」

苔絲搖了搖頭。但是德貝維爾堅持不讓,她很少看見他如此堅決,她不答應,他就不肯罷休。

「請你告訴你的母親吧!」他鄭重地說。「這本來是應該由她作決定的事,不是由你來作主的。明天早上我就讓人把房子打掃乾淨,粉刷好,把火生起來,到晚上的時候房子就幹了,這樣你們就可以直接搬進去。請你記住,我等着你們。」

苔絲又搖了搖頭;心裡湧現出各種複雜的感情。她無法抬頭看德貝維爾了。

「我過去欠着你一筆人情債,這你是知道的!」他嘟噥着說。「你也把我的宗教狂熱給治好了;所以我高興——」

「我寧願你還保持着你的宗教狂熱,這樣你就可以繼續為宗教做事!」

「我很高興能有機會為你作一點兒補償。明天我希望能聽到你的母親從車上卸東西的聲音——現在讓我們為這件事握手吧——親愛的美麗的苔絲!」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把聲音放低了,好像嘟噥一樣,一面把手從半開的窗戶中伸進去。苔絲的眼睛帶着狂怒的感情,急忙把固定窗戶的栓子一拉,這樣就把德貝維爾的胳膊夾在窗戶和石頭的直欞中間了。

「真是該死——你真狠心呀!」他把胳膊抽出來說。「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這樣做的。好吧,我等着你。至少希望你的母親和孩子們會去。」

「我不會去的——我的錢多着啦!」她大聲喊。

「你的錢在哪兒?」

「在我的公公那兒,如果我去要,他就會把錢給我。」

「如果你去要。可是你不會去要,苔絲,我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會找別人要錢的——你寧肯餓死也不會去找人要錢!」

說完這些話,他就騎着馬走了。剛好在那條街的拐角的地方,他遇見了從前那個提着油漆桶的人,那個人問他是不是把道友拋棄了。

「見你的鬼去吧!」德貝維爾說。

德貝維爾走了,苔絲在那兒待了好久好久,突然,她心底里湧起一股因受盡委屈而要反叛的情緒,引發了她的悲痛,不禁淚如泉湧,漲滿了她的眼睛。她的丈夫,安琪爾·克萊爾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待她太殘酷了,他的確待她太殘酷了!她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但是他待她的確太殘酷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可以從她的心底里發誓——從來沒有故意做錯過事,可是殘酷的懲罰卻降落在她的身上。無論她犯的是什麼罪,也不是她故意犯的罪,既然不是故意犯罪,那她為什麼要遭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懲罰呢?

她滿腹委屈地順手拿過一張紙,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寫下了這樣的話:

啊,安琪爾呀,為什麼你待我這樣無情無義啊!這是我不應該受的呀。我已經前前後後仔細地想過了,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寬恕你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委屈你的,為什麼你卻要這樣委屈我呢?你太狠心了,的確太狠心了!我只好盡力把你忘了。我在你手裡,得到的都是委屈呀!

她看着窗外,等到送信的路過,就跑出上把信交給他,然後又回去呆呆地坐在窗前。

寫一封這樣的信和一封情詞哀怨的信沒有什麼不同。他怎能為她的哀怨動心呢?事實並沒有改變:沒有什麼新的情況改變他的觀點。

天越來越黑了,火光在房間裡閃耀着。兩個最大的孩子和母親一起出去了,四個更小的孩子年齡從三歲半到十一歲不等,都穿着黑裙子,圍坐在壁爐前嘰嘰喳喳地談着孩子們的事情。屋裡沒有點蠟燭,苔絲後來也就和孩子們一起談起來。

「寶貝們,在我們出生的這座屋子裡,我們只能在這兒睡最後一個晚上了,」苔絲急忙說。「我們應該把這件事想一想,你們說是不是?」

孩子們變得安靜下來;在他們那個年紀,最容易感情激動,一想到他們就要離開他們的故土了,一個個都咧嘴哭了出來,可是就在白天,他們一想到要搬到新地方去,還一個個感到高興呢。

「親愛的,你們給我唱支歌曲好不好?」

「我們唱什麼歌曲呢?」

「你們會唱什麼歌曲就唱什麼歌曲好啦,我都願意聽。」

孩子們暫時安靜了一會兒;第一個孩子打破了沉默,輕聲試着唱起來;第二個孩子開始跟着唱,最後第三個和第四個孩子也加入進來,一起唱起了他們在主日學校學會的歌曲——

我們在這兒受苦受難,

我們在這兒相聚離別;

在天堂我們就不會分開。①

①這是主日學校的流行讚美詩,名為(HeevenAnticipated),T.Bilby作於1832年。

他們四個人一起唱着,那種神情就好像老早已經把問題解決了並且解決得沒有錯誤的人,覺得不需要多加考慮了,所以神情冷靜呆板。他們的臉一個個都很緊張,使勁地唱着每一個音節,同時還不住地去看中間閃爍不定的火焰,最小那個孩子還唱得錯了節拍。

苔絲轉過身去,又走到窗戶跟前。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但是她把臉貼着窗戶玻璃,仿佛要看穿外面濃濃的黑夜,其實,她是在掩藏自己眼中的淚水。只要她真能相信孩子們唱的歌曲裡面的話,真的敢肯定是那樣的話,那麼一切將和現在多麼不同呀,那麼她就可以放心地把他們交給上帝和他們未來的王國了!叮是,那是無法辦到的,所以她還得想辦法,做他們的上帝,在一個詩人寫的詩句里,裡面有一種辛辣的諷刺,既是對苔絲的諷刺,也是對其他千千萬萬的人的諷刺——

我們不是赤裸着降生

而是駕着榮耀的祥雲。②

②這是華茲華斯的詩句,見《OdeonIntimationofimmortalityfromRecollectionsofEarlyChildhood》一詩。

在苔絲和苔絲這樣的人看來,下世為人本身就是卑鄙的個人慾望遭受的痛苦,從結果來看,也好像無法讓它合乎道理,至多只能減輕一些痛苦。

在蒼茫的夜色里,苔絲看見她的母親和瘦長的麗莎·露以及亞伯拉罕從潮濕的路上走了回來。不久德北菲爾德太太穿着木鞋走到了門口,苔絲打開門。

「我看見窗戶外面有馬的蹄印吶!」瓊說。「有人來過嗎?」

「沒有人來過!」苔絲說。

坐在火邊的孩子們表情嚴肅地看着她,其中有一個低聲說——

「怎麼啦,苔絲,騎馬的是一個紳士啊!」

「那個紳士是誰?」母親問。「是你的丈夫嗎?」

「不是的。我的丈夫永遠永遠也不會來了,」她用絕望的語氣回答說。

「那麼他是誰呀?」

「啊!你不必問我了。你以前見過他,我從前也見過他。」

「啊!他說什麼啦?」瓊好奇地問。

「等到我們明天在金斯伯爾住下來了,我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你。」

她已經說過,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她的意識里,從肉體的意義上說,她在心裡越來越感到只有那個人才是她的丈夫。[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