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墳(陳傳祥)
作品欣賞
心中的墳
我的心中有幾座墳,住着我的親人,滋養着我的生命。
最沉重的是姐姐的墳。姐姐今年54歲,該是享受生活的年紀,可我給她上墳已經26年了。
1991年夏日的一個黃昏,噩耗傳來,無異于晴空驚雷,我們全家都被電着了。我趕到姐姐剛落成不久還沒有裝飾的新居,姐姐平躺着,面色蒼白,嘴唇微張,似要訴說什麼,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她六歲的女兒、兩歲的兒子,跪在床前,焚燒紙錢,火光在稚嫩的臉上閃爍。任外公外婆、父親母親的哭聲多麼悲愴,祈禱多麼虔誠,他們的白頭終換不回姐姐的黑髮。28歲的履歷打上了血的句號,幾多生活的故事在親人的淚滴中從此省略。新居沒來得及受用,年幼的兒女沒來得及疼愛,體己話沒來得及向親人敘說,姐姐匆匆地走了。我的心中築起第一座墳。
姐姐死於自己丈夫的手下,被毆打致肋骨骨折,脾臟破裂。
姐姐是慣於隱忍的。生活的艱辛對她不算什麼,就連不堪的婚姻,蠻橫的家暴她也忍了。
姐姐十五歲時,經母親的一個堂姐我們喚作大姨娘的,保媒定下親事。在那個年代,訂娃娃親咱這裡是很普遍的。那時談戀愛被視為傷風敗俗,年輕人多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下步入婚姻。私下裡,姐姐對這門親事極不情願。然而,為了顧及姨娘的情面,為了咱家清白的聲譽,為了讓父母不至於失信於人,她似乎別無選擇。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按着世俗的軌跡,在別人的主導下,姐姐離開我們的家,步入婚姻生活。
婚後的日子是平靜的。以姐姐平和的心性,與公婆,與妯娌,與幾個小姑子,相處得都很融洽,鄰里關係也挺好。她很快就融進了新的生活里,盡力做好她所能做的和別人要求她做的一切。經歷辛苦而甜蜜的十月懷胎,從她的肚子裡生出來的居然不是男孩——這是她作為媳婦最大的失敗。兩年後第二個孩子出生,竟還是個丫頭,臍帶一剪斷就被抱走送人了。這個月子姐姐很是悽苦,時常以淚洗面。可是為了能生兒子,似乎只有如此了。她把雙份的母愛傾注給身邊的大女兒,孩子兩歲了,乖巧伶俐,帶給她許多生趣。心頭剜肉之痛雖不能治癒,卻也得以暫時的麻醉。後來得知孩子送去的人家並不遠,與他們家僅一河之隔。人家待孩子很好,只是不願與他們走動。姐姐理解人家的想法,見一眼孩子的願望一直在心底壓着,常常從側面打探孩子的消息。孩子長得好可愛——長四顆牙了——會叫媽媽了,每得來這樣的訊息,姐姐的微笑會從嘴角漫上眉梢。可是,終未能見上一面。
第三個孩子出生了,天隨人願,是男孩。全家自是滿心歡喜,最得意的是姐姐的丈夫。有了兒子,他腰板直了,生活有了奔頭,全身每一根毫毛都蓄積起力量,想要 為孩子打造一切。憑着傳統的吃苦耐勞的勁兒,他用辛勤的雙手建成了幾間磚瓦房,這在1980年代的農村可算一個創舉。
然而,他同時又用粗暴的拳頭摧毀了本該溫馨的家。那幾間房子還在,烏黑的牆磚、破敗的門窗注釋着歲月的凝重與淒涼。
男人是有征服欲的,如果不能征服世界,他們就要征服家人。而家人中最好的征服對象就是老婆孩子。一個男人若事業上無所作為,回到家是不會安生的,除非他有着極高的修養,否則,老婆孩子就會成為出氣筒或被征服的對象。姐姐的丈夫在外面是討不了便宜的,社會的弱者在家裡則是暴君。
面對丈夫的拳頭,姐姐選擇了隱忍,為了家庭的和睦,也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她的隱忍怎麼換來的竟是家的破敗和親人的心碎呢?
曾有幾次,姐姐忍無可忍,身上帶着淤青回家來。我和父母很心痛很氣憤,我力主要她離婚。她也不想如此憋屈地生活,可她怎能放得下孩子?在心底里,她是要嫁雞隨雞的,一直抱着丈夫有所改變的幻想。同時她考慮我和弟弟尚沒有成家,怕給我們帶來不好的影響。姐姐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從來就不是她自己,而是她所愛着的人和生活教給她的那些理。
我們家姐弟四個,姐姐是老大。當姐姐到了上學的年齡,哥哥五歲,我三歲,弟弟一歲。奶奶年老體弱,父母要下地掙工分,照顧家的擔子就自然地落在了姐姐的身上。眼看鄰家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去上學了,心裡很是羨慕,可她要照看弟弟,要掃地洗碗,要洗衣做飯。後來我們兄弟念書了,十三歲的姐姐下地幹活,因為是「童工」,拿一半的公分。農忙的間隙就隨媽媽學做針線活,我們小時候穿的鞋都是姐姐和媽媽一針一線做成的。潔白的鞋底,配上黑色鞋面,很是精緻。每穿上新鞋子,我們總愛到同伴面前顯擺。一旦有機會,姐姐就央求我們教她認字。我至今記得姐姐寫字的樣子,像繡花一樣用心,務求橫平豎直,工整端正。
姐姐是有靈氣的,做啥都會做出樣來。縫紉裁剪,編織繡花,所有女孩能學的她都會。姐姐也愛美。無論多忙她總要梳好頭紮好辮子才出門。雖然沒有啥好衣服,她的穿着總是乾淨得體,即使補丁也是別致的。幹活收工回來,不忘從路邊采朵野花戴在辮梢或別在紐扣。姐姐愛笑,不管多苦多累,她的臉上總是笑盈盈的。分別二十六年了,在我的記憶里,姐姐的微笑沒有褪色。
姐姐短暫的生命是一朵披霜的野菊花,樸素而芬芳,清幽的香氣縈繞於我的心頭,瀰漫在我的生命里。
我心中最溫暖的墳是外婆的。在我們家族裡,外婆是老壽星,享年八十九歲。在我的世界裡,外婆是最慈祥的長者,她臉上微笑的紋路,在我眼裡是那麼得美麗。
外婆是我童年最大的幸福。外婆一來我的節日就來了,往外婆的懷裡一靠,她滿滿地攬着我,剝開糖果或麻花塞到我的嘴裡,幸福的暖流立刻涌遍全身。外婆家是我們兄弟最嚮往的地方。我們所惦記的是門前的桃樹梨樹、屋後的大竹園、東側的小水溝、西邊的池塘。更忘不了外婆床頭的茶食罐,那裡面有金果,有杏仁酥,有蜜棗。那是外婆省下來餵我們這些小饞貓的(我們表兄弟年齡相仿的十幾個呢)。金果和杏仁酥都是面制零食,現在已經吃不到了。金果是糖稀外裹層麵粉用油炸而成,小拇指大小,色澤金黃,吃到嘴裡又脆又甜。杏仁酥橢圓形,似杏仁,塊頭比杏仁要大些,用面烘烤而成,咬一口酥酥的香香的。那味道已鑲在唇齒間,多久也不會散去。
外婆總設法滿足我們的願望。即使我們耍潑放刁,外婆也不會打罵我們,她會變着法地哄我們,直到我們開心。按教育家的說法,這叫溺愛。在我看來,這該叫「膩愛」才是。這油膩膩的愛恰如「潤如酥」的春雨,滋潤着孩子幼小的心田。如今我已年近半百,外婆的慈愛依然氤氳着我滄桑的記憶。
我心中最柔軟的一角住着母親。
母親一生勤儉。家裡家外,田間地頭,縫補漿洗,鍋碗瓢盆,針頭線腦,母親要操持太多的工作。在我的印象里,母親每天都是起早貪黑,沒有閒下來的時候,即使看電視,手上也不閒着——捻線,納鞋底,補衣服。最廢心力的是侍弄菜地。每個季節自有不同的活兒,點瓜豆,種蔥蒜,割韭栽菜,澆水施肥,鬆土,間苗,打枝,除草,捉蟲。工序極為繁雜,母親做得甚是仔細,自然長勢喜人,收穫頗豐。青菜、莧菜、芹菜、香菜、空心菜品類齊全;黃瓜、香瓜、南瓜、冬瓜、蘿蔔、茄子、西紅柿應有盡有。南瓜我們叫做「飯瓜」,是要當飯吃的。
秋天收回家來,牆角床底堆的都是飯瓜,要吃一個冬天呢。那年月糧食不夠吃的,煮粥煮飯都要摻進飯瓜去。一鍋粥里放進去一個大大的飯瓜,那粥喝到嘴裡滿口儘是青草味,實在難以下咽。春季青黃不接,米缸即將告罄,青菜倒是正長得旺,就吃菜飯菜粥。一碗飯多半是爛菜葉,難得挑出米粒來。有時母親會把醃製的大腸切成絲煮飯,那飯就有了油腥和肉味,可香了。母親總把她碗裡的大腸絲撿出來,分給我們弟兄仨。我們幾個半大孩子食量都挺大,沒兩三碗是不會飽的。在那艱難歲月我們沒有挨餓,現在想來都是母親辛勤勞作的功勞。
母親的心裡有太多的牽念。二舅母去世得早,表兄妹們和我們姐弟年齡相近,都才十來歲,母親很是放不下他們,儘可能地抽時間去探望,每次回來都唏噓不已。後來把最小的表弟領回家,和我們一道上學,彌補了表弟缺失的母愛。哥哥上初中隨大伯去了幾百里外的宿州,要到年才能回來。儘管知道哥哥在那邊生活條件很好,思念之情還是在她的心裡泛濫。唯一的寄託是哥哥的信。母親不識字,常埋怨父親沒把信的內容說詳細,弟弟放學了就叫弟弟念給她聽,我到家了再讓我念,聽完信她的神色就會舒展許多。
我去了鎮上讀書,周末才能回家。冬天的晚上,回到家裡,吃到母親燉的蘿蔔豆腐湯,滿口余香,滿心暖和。看我吃相生猛,母親總疑心我在學校吃不飽,每次臨走總要煮幾個雞蛋揣到我的書包里。姐姐突然沒了,那是摘去了母親的心。臨終收拾遺物,母親的枕頭下面有一本書,書里夾着一幀姐姐的照片。也不知母親暗地裡面對姐姐的照片流過多少淚。因為姐姐的孩子還太小,因為外公外婆已年邁,因為要為我和弟弟成家,母親沒有倒下,身體卻每況愈下了。經常頭痛欲裂,慢性腸胃病折磨着她,最後還中風了。
我和弟弟先後結婚有了孩子,我們的孩子都是母親克服病痛帶大的。外公走了,後來外婆也走了。外婆離世不到兩年,母親就離開了我們,距今快十一年了。在另一個世界裡,母親應該見到姐姐和外婆了吧?
母愛,我生命中最奢侈的滋養,不僅呵護我長大,還教我懂得了愛的力量。母親離開了,母愛仍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人生有終點,愛沒有止境。陰陽將人阻隔,可幸心中還有愛的紐帶。對於已經離去的人,我們無法再為他做點什麼,唯有將愛傳承,讓生命之光在愛的長河裡永生。 [1]
作者簡介
陳傳祥 安徽天長人,鄉村教師,偶以詩文自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