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薛清文)
作品欣賞
追怕
1947年5月,作為華東野戰軍的一員,我第一次戰鬥,遇到敵人炮擊,嚇得躲戰壕里哆嗦。營教導員,姓張,22歲,魯西北口音,他打量着我問:「新兵?」我點頭又搖頭。教導員皺眉:「一會兒打衝鋒,跟在俺腚後頭!」
我真的算不得新兵。民國35年被「解放」前,是整編28師192旅一名文書,上等兵銜。漣水戰役之張家窪被俘,經教育改造後三日前和新兵一起補充連隊。教導員這是把我當成新兵蛋子了。
我諂媚一笑,內心深處充滿感激。
八一三事變,28軍損失慘重,退到浙東修整,我就是那時參的軍。我52師有個老鄉,他說啊,戰場上,能活下來,那叫本事。活下來的竅門就是一個字「裝!」
在28軍,只念了三年私塾的我,偽造了浙東中學的畢業證書,當上營部文書,可以呆在營指揮所,不必冒着槍林彈雨往前沖。
俗話說:「新兵怕炮,老兵怕號!」國軍那邊,每次衝鋒,都是壓着新兵沖在最前面,為後頭老兵油子擋子彈。共產黨的隊伍正好相反,是老兵沖在最前面。我們轉戰杭嘉湖的時候,和新四軍並肩作戰,早就研究明白了。所以,我得裝,裝得像個新兵蛋子。
這一次戰鬥,在蒙陰西,我們華野8師阻擊的是國軍十一師。
5月15日傍晚,激戰開始。天黑,敵炮兵陣地位於五里橋,炮彈呼嘯着砸到小方山我軍主陣地,火光燒紅了天,子彈的呼嘯聲像颳大風。佛曉,我們決定打出去,攻擊進占小方山外圍之敵。
衝鋒中,一顆流彈飛來,教導員把我順手一推。教導員中彈了,右胸咕咕冒血。我背着他一路小跑去包紮所,一路跑一路哭。教導員破口大罵:「王八犢子,哭什麼,子彈離心口遠着呢!死不了!」萬幸,子彈嵌在鎖骨中線位置,沒有傷到肺,更兼由於距離遠,子彈勁道衰減,鎖骨骨折,沒有造成貫通傷,只是傷到血管,失血過多,人很虛弱。
16日下午,孟良崮戰役勝利結束,我軍迅速撤離。好險,敵增援部隊最近的距孟良崮不到5公里。
此次戰役後,教導員升任營長,我也到營部當了文書。這一次,我沒有拿出那個假文憑,我覺得欺騙自己救命恩人不是人幹的事兒。部隊基層有文化的人少,識文斷字當個文書不是問題。
營長說他也只讀過四年書。要不斷學習進步,革命不僅僅需要熱情,還要有文化,要一手拿槍,一手拿筆,做個有文化的解放軍戰士。戰鬥間隙,他經常寫作新聞稿件,受傷了吊着胳膊寫,濟寧戰役、洛陽戰役、濟南戰役中三次重傷,住院治療期間,他口述,我筆錄,寫下大量稿件。
孟良崮戰役後,我們三縱迅速轉戰魯南、魯西、豫東,場場都是硬仗。營長說,洛陽戰役咱打東門,打西門的四縱一個連,就剩19人,全部帶傷。作為革命戰士,他怕的不是流血犧牲,而是不能把戰士們的革命英雄主義壯舉通過作品傳播開去。中華民族經歷百年屈辱,太需要把民族骨子裡的豪氣極大地激發出來啦。咱老八師,號稱老總袖筒里的小老虎唻,到哪都打先鋒。
濟南戰役後,我要求下連隊,理由是:做個有文化的革命戰士,一手拿筆,一手拿槍。營長同意我去1連當一名副班長。
淮海戰役,我們營攻打雙堆集,揍的就是黃維的老虎團。我們1連衝鋒在最前面,傷亡極大。戰後,營長說,戰況太慘烈了,我們今天的犧牲,是為了後世子孫能安享太平啊!
渡江戰役勝利,地下黨和革命群眾捉住了28軍軍長劉秉哲。營長說,那個不是你整28師劉師長吧?我說沒錯。
「這傢伙搞了皖南那麼一檔子不上檯面的臭事兒,不會判死刑吧?」我問。
「應該不會,這個人抗戰是有大功勞的,只要放下屠刀,不與人民為敵,我們共產黨人還是有肚量的。要是死硬分子,下半生只能在監獄呆着了。」
1950年,劉秉哲參與越獄,被捉後執行死刑,此乃後話。
渡江戰役後,敵軍抵抗已弱。營長說:「我們下一站去浙東,你要回家嘍!」
我說,那感情好,去我們浙東,浙東魚面賊好!
老營長離休後一直筆耕不輟,但身上十六次負傷折磨人太厲害了,精力也差,好多事情回憶不起來了,經常發火。我一去看望,他就像撿到救命稻草一樣,問東問西,興致很高。聊起打交道最多的國民黨軍,他說中央軍其實不可怕,74師不是有2萬多人加入了解放軍?地方軍裡邊,桂系最難纏,打敗了怕蔣介石不要它了,很頑固,我們在泗縣吃過大虧。
每次聊天到最後都要聊起為掩護他犧牲的四個警衛員。「我是怕啊!怕把他們忘嘍啊!到那邊見了面,人問你不是那個誰蠻,俺救過你命啊!怎麼就把俺忘嘍呢?!你說我哪還有臉?!」
記得徐州戰役不久,一位大娘提着一籃雞蛋興沖沖地趕到部隊看望孩子。她並不知自己的孩子小趙已經在此次戰役中犧牲了。當得知小趙犧牲的消息後,淚流滿面的大娘蹣跚地離去。
營長把這件事寫了下來,不過,多年後,蒼黃的頁面上,他的手指在「小趙」上畫圈摩挲,後悔不迭,說:「再也想不起他的全名了。對不住啊!」後來,我去查閱檔案,發現檔案上沒有全名,只有「小趙」。老領導聽我匯報後,點了點頭,表情依然凝重。[1]
作者簡介
薛清文,山東蒙陰人,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