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愁緒,千古不絕(李漢君)
作品欣賞
悠悠愁緒,千古不絕
不知何故,腦海里常常浮現「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句話。
繼之,心田上,便如同真的下起了一場小雨,淋濕了我的情緒。
那雨——灑落在我心境中的雨,總是淅淅瀝瀝的,徐緩而又持久。
它不是迅疾而來的暴雨——雷霆炸起,陰雲密布,頃刻間就涕泗滂沲,恣意揮灑而似有不羈。它是那種來時不知、去時不覺的煙雨——雲氣氤氳,雨意迷離,帶着幾分朦朧,幾分糾纏。它,如蟬翼般薄,如雲霧樣輕。說有,在空濛縹緲中,卻尋望不到一根雨線;說無,渾然不覺間,又濡濕了心頭過往的歲月與目光中前路的景致。
哦,這雨,下起來了,不急不緩,不緊不慢,瀰漫在心頭。
若閉了眼,腦海里便響起一片澌澌的雨聲。聽着聽着,忽然心生疑竇,於是自問:是惜春的一聲嘆息濡染了雨聲,還是綿長的小雨惹起了春愁?是滂沱的夏雨催熟了季節,還是繁溽的季節放縱了夏雨?抑或,耳邊一聲「天涼好個秋」,卻猛然驚覺,那其中蘊含了幾多淒楚,幾多悲憤啊!
由春而夏,由夏而秋,那是多雨的時節。在那樣的季節里,你若置身雨中,又懷了一腔家愁國恨,或是別情離緒,那,再來看這雨吧:濕漉漉的,宛若紗帳般迷濛,心頭一股無以名狀的惆悵,便在雨霧之中生成……這時,或許你會在那些橫陳雜厝的嫩枝間,看到一片綠葉的脈尖上,正懸着一顆大大的雨珠,你眨了眨眼,卻難以分清那是姜女的淚還是商隱的涕;或者,你看到了亭亭玉立的菡萏旁,一掬晶瑩的碧水正汪在一盤荷葉上,忽的一陣清風吹過,荷衣頃卷,那承不下載不動的雲情雨意,便化作了一股清流瀉下,演成了一簾「荷瀑」,猶如淚雨滔滔;再或,瓦壟檐下,雨打蕉葉,蕉淚滴嗒,在書窗外敲起了一陣輕嘆,招來了雲箋紫硯旁的一聲太息,於是,幾句吟哦便飄出了窗外:「濕雲如夢雨如塵」,「百憂如草雨中生」……
噫!情重憂深,心頭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怎不讓人愈加感傷,愁緒怎不更加綿長呢?而那愁緒一起,便不可止,在這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彌散開來,洇染開去。於是,那緩緩彌散的愁緒,似從遠古發端,一路披着風雨,裹着煙塵,走進這不停不歇的、淅淅瀝瀝的小雨中來。
總是雨打風吹去;華夏五千年,這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淋濕了青銅綠銹的岐山殷墟,淋濕了古道險隘上的秦關漢城,也淋濕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於是乎,思緒里,便滿載了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
那淅淅瀝瀝的小雨,就是這麼不停不歇地下着,下着。
腦海里,風濤激盪,思緒雲涌,幾千年的歷史情結,化作了一聲沉重的嘆息。雙眸透過那一簾淅淅瀝瀝的小雨,於是我看見——
瓦檐下,那臨軒對坐的,不正是陶淵明和杜甫嗎?只見兩人面前溫着一壺濁酒,擺放着兩碟菜蔬。二人相對而坐,你話桑麻,我嘆貧家。由柴米油鹽引來的,則是一把風雨飄搖的歲月,是心頭百味人生的悲嘆。只聽五柳低言:「年飢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唉!再怎麼超然,也無法擺脫生活的困擾。工部語音悽愴:「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至夭折。……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五柳默然,臉上卻寫滿了悲憫。他眯起淚眼,遙望着南山。南山頂上,雲霧如蓋,靜默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猶如一幅水墨丹青。他終於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懣:「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天地一片沙沙的雨聲——莫非天公聽了,也在飲泣麼?「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杜工部已然昏眼盈濁淚,枯腮滿戚容了,一綹鬍鬚在冷風中簌簌抖動。他放下酒杯,仰天長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那蒼老喑啞的聲腔,飄出了窗外,立刻便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淋濕了……恰在此時,蘇軾拄了一根竹杖,緩緩的,緩緩的從窗外走過。在他身後,留下了幾聲唱誦:「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呀!好個「吟嘯徐行」!好個「任平生」!真乃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正讚嘆間,這幾個古聖先賢卻寂然隱沒了。
他們身形隱沒處,正是故鄉堤外的山腳旁。
只見一派春光里,靜水埼岸,柳絲依垂,草青青,花點點,隨風飄過來的,是一陣幽遠而又低徊的歌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歌聲里,我忽然看見了自己:一個腦後蓄着一撮「老毛」、留在了童年歲月中那個小男孩兒。只見他躡足潛蹤,蹲在陽光下、麥田裡,一會瞅瞅麥秸上那隻振翅鳴唱的蟈蟈——蟈蟈背上亮出一方「小鏡」,瞪着永遠也不眨動的雙眼,似乎也在看着他;一會,又看看伏在麥穗上的一隻蜜蜂——那蜜蜂,圓肚子一蹶一蹶的,總像累得氣喘吁吁……猛一回首,噢,只見山彎里轉出一個人,他躡屩擔簦,披風帶雨,一步三回首,踏上了伸向遠方的那條古驛道。人過處,山腳渡頭的烏篷船里就傳來了咿呀小調:「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是啊,自古及今,離鄉的遊子總是不絕於途,只可嘆,許多人一腳邁出了柴門,故鄉在身後便定格成為永久的夢境。兩地分隔,只能同對一輪清月。而遊子的瞳孔里,則出現了山道、溪流、社火、戲台;他看見了佇立在棗樹下遮手企望的白髮親娘,看見了石板窄巷裡那個挑着擔子賣夜宵的阿公,看見了在小院門墩兒上點燃一掛「小洋鞭兒」趕忙捂着耳朵跑開的二胖兒、三妞兒,也看見老宅天井裡的朱漆格窗、餐桌上青花瓷碗中的鱸魚、蓴菜、豆花、蓮羹……噫嘻!離恨、別怨、苦戀,那是遊子心頭揮不去的痛啊!
痛啊,痛啊!驀的,透過那一簾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的思緒穿越了千年時空,竟與屈子相逢。只見他,高冠岌岌,奇服翩翩,腰仗長鋏,身佩寶璐,手指蒼天憤然質問:都說上帝公平,善惡必報,可「比干何逆,而抑沉之?……天命反側,何罰何佑?……」天地一片漠然,江河冷寂東流,無人作答。有的,只是滿世界淅淅瀝瀝的雨聲。天地空濛,混沌不清。他來到汨羅江邊,只聽他對立於船頭的漁父說道:「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他披髮跣足,面迎長風,身淋苦雨,胸中卻燃起了一腔悲憤:「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他用自己的身軀在汨羅江上激起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當那個驚嘆號猛然豎立在江面上那一刻,頓時日月晦暗,淚雨漣漣,汨羅一路嗚咽着,含悲流淌。那一江雨淚啊,分明是荊楚一國的愁!
愁啊,愁啊!煙雨濛濛,濛濛煙雨。一輛老舊的馬車從煙塵里緩緩走出。伴隨着子路的聲聲吆喝,木輪鐵輻轉過了一座座古邑,碾過了一條條野徑。老師扶軾而坐,幾個弟子跟從兩側,顏回、曾參、子貢、冉求……這個「修己以安百姓」、周遊列國推行仁政的孔老夫子,現在又一次落寞地回到了曲阜老家。他們經過了匡地被困,鄭郭失散,如今師生的心底已積存了太多的失望。即便是已知天命的孔丘,眼見得大道不行,也不免黯然神傷。他自言自語,為昨夜的一個夢而感嘆不止:「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泗水咽咽,托起了這句話,一流而至兩千年……是啊,「長櫛風而沐雨,永棲棲以遑遑」,歷來的布道者,無一不作了最終的殉道者!
就在夫子一聲聲憂嘆中,我的腦海里迭現出一個又一個憂國憂民的身影:
那站在湘水邊上憑弔屈原的,不是長沙太傅賈誼嗎?他滿腹經綸,志存報國,但君王召對,卻不問蒼生,只問鬼神。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這是劉長卿在動問。
——「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郁兮其誰語!」賈誼的回答,幾多失望,幾多無奈,盡在其中了……
語音未落,迎面走過來大唐詩歌的開篇者陳子昂。他正步向幽州台。就在他腳步踏上台階的一霎那,猛然天風獵獵,神鬼號泣,寰宇間驟然響起一個宏大的聲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千古徊響,徑直傳到了洞庭岸邊岳陽樓上。范仲淹朗聲應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
憂啊,憂啊!憂緒瀰漫到了賞心亭。正是清秋的黃昏,殘陽如血,斷鴻悲鳴。身形魁梧的辛棄疾,站在這裡已幾個時辰了,仍在引頸北望:「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可惜流年,憂愁風雨」……
岳飛慨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陸游高吟「位卑未敢忘憂國」,「鐵馬冰河入夢來」……
憂患聲里,眼前早又走過了伍子胥、祖逖、顏真卿、文天祥、戚繼光、袁崇煥……
哦!一串長長的身影,一顆顆憂思激憤的心!
華夏五千年,太多的志士仁人!太多的曠古憂思!
憂思縷縷,如同那淅淅瀝瀝的小雨。
那雨,真箇是淅淅瀝瀝的,那般綿長,那般恆久!
而眼下,我正置身在一場小雨中。
看着面前濕綠的樹,殷紅的花,水洗的路石,滴水的屋檐,以及那些遮閉在形形色色雨傘中的行人,心中忽然生出幾許惆悵,幾縷憂思……
忽然,我明白了:原來,腦海里常常浮現的「淅淅瀝瀝的小雨」,竟然是來自潛意識裡的一個具象。
那淅淅瀝瀝的小雨,不正是一縷愁緒嗎?家愁,鄉愁,國憂,民憂……「扯不斷,理還亂」,「才下心頭,又上眉頭」。
人道是,志士仁人,自古多憂;天下士人,無不憂心忡忡。是啊,從古至今,何曾有過可以無憂的家?又何曾有過可以不憂的國呢?所以,那些憂思者,便註定還要這樣一路思下去,一路憂下去。
歷史的經緯,織進了縷縷愁緒;華章麗藻,蘊含着多少離愁別緒,於是才有了,山河中,心頭上,自古就下起來的這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這雨一下,便下了五千年……
啊,天地悠悠,「興亡夢,榮枯淚,水東流,甚時休?」
哦!那不斷的憂思,那不停的小雨喲……
也正是透過了眼前這一簾淅淅瀝瀝的小雨,才見一道七彩長虹高掛天際,而東天上,一輪冉冉的朝陽,閃着被洗得明亮的紅光,蓬蓬勃勃地升起來了……[1]
作者簡介
李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