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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難夫妻,相比之下,十六床的男人有點怪。 別的男人來看望老婆,說說笑笑,親親熱熱。十二床的那位,小口袋裡插兩支筆,聽說是家什麼商場的經理,一踏進病房,坐在他老婆身邊簡直不挪位。兩口子貼緊

目錄

原文

(一)

相比之下,十六床的男人有點怪。

別的男人來看望老婆,說說笑笑,親親熱熱。十二床的那位,小口袋裡插兩支筆,聽說是家什麼商場的經理,一踏進病房,坐在他老婆身邊簡直不挪位。兩口子貼緊耳根嘰咕不停,偶爾露出一、兩句,能讓鄰床聽着臉紅。十五床更是了不得。新婚不久,得了病住院,她的小愛人一到,兩個人必定要去走廊里散步。時間一長,散步散出了新內容。那天護士長笑着透露說: 十五床和她的小愛人躲在樓梯口親嘴。嘿!

十六床的男人不難看。方方正正的臉盤,高高瘦瘦的身材,透出幾分男子氣。只是臉色稍稍有些暗,暗而冷。他不說話。探望時間一到,他頭一個進病房,坐在十六床旁邊的那張方凳上,老半天不說一句話。只是那雙眼睛,又深又黑,直直地,幽幽地,一眨不眨望着十六床,像要把她吸進去。十六床呢,也是這麼幽幽地、直直地望着她男人,一聲不吭。周圍有說有笑的夫妻們偶爾回頭一望,常常會驚訝得面面相覷。

十六床除了她男人,好像沒有什麼其他親屬來探望,因此她男人一直坐到病房裡的小護士來催促才離開。他們分手也特別。還是不說話,望着望着,他這麼一點頭,轉身就走。十六床看着她男人出了病房,抿緊嘴唇呆坐着,忽然拉過被子把頭一蒙,睡覺。

這麼看來,十六床自己也有些怪。

(二)

日子一久,關於十六床就零零星星有些傳說。匯總起來不外乎是這麼幾條:

十六床以前有過一個男人。十幾年前,她離家去農村接受再教育,被同隊的一個知青追求上了。開頭幾年還過得去,後來雙雙回滬,那男的仗着廠里補發了一筆錢,過起了少爺生活,讓她請了長病假在家裡服侍他,卻又不肯好好過日子,在外吃喝嫖賭樣樣沾手,到家後就拿女人出氣。這期間,女的遇見了過去的老同學,談着知心。不久,離了,和現在這位老同學結了婚。

可是家裡父母反對。說她放着太平好日子不過,去跟一個個體戶生活,敗壞門風不算,將來恐怕哭死都沒人理。她倒真硬。說,個體戶也是人,也有兩隻手,差不到哪裡去。又說,人知情體貼,就是頓頓青菜豆腐湯都吃着暖心。家裡一氣之下和地斷絕了關係。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辭了職和男人一起搞個體。沒想到禍不單行,小日子剛剛開了個頭,她被檢查出來生了肌瘤,要住院開刀了!

十六床的情況大概就是這些。關於她男人的更是少得可憐,只知道經營着一家修傘鋪,在一條小馬路上,生意不大好。

還有,他空閒時喜歡看點書。

(三)

這一天的天氣有點反常。

白天出奇地悶熱,傍晚就下起雨來。雨水在窗外水落管里嘩啦嘩啦很響地流。

插兩支筆的商場經理照樣來了,十五床的小愛人也穿着漂亮的風雨衣來了。十六床的男人沒有來。

十六床面前小櫥上的晚飯還沒動過筷。熱過一次,又冷了,拿它放在熱水汀上。她倚在床頭,很安詳地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天。有人勸她先吃飯,她搖搖頭。

忽然,一陣很響的腳步聲,他來了。渾身精濕,喘着氣,坐定了。十六床遞給他一塊毛巾,他慢慢地擦,頭上,臉上,擦得很仔細,很用心。十六床拿過熱水汀上的飯菜,一口一口地往自己嘴裡餵,細細地嚼。眼睛卻直直地、幽幽地望着男人。

擦完,他抬頭。深的眼睛和他女人相碰了,一眨不眨。終於,吁一口長息,輕輕吐出兩個字: 齊了。

十六床臉上動一動。要笑,沒能笑得出。很飽滿的淚珠子卻慢慢孕在幽暗的眼睛裡,忽然一下子從她好看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雨聲不斷,如泣如訴。病房裡靜得可怕。大家都知道,十六床修傘的男人終於靠着兩隻手把妻子的開刀費掙齊了,明天一早十六床就能上手術台。

不知道哪裡透出女人的低低的抽泣聲。好像不止一個人。

賞析

丈夫為了給妻子治病,歷盡千辛萬苦;妻子為了等丈夫吃飯,冷了又熱,熱了又冷。普普通通的生活,普普通通的人物,普普通通的經歷,我們在生活中聽得太多,見得太多,以致於無動於衷了。然而,普通人的這種普通情感經張敏賢的小說《患難夫妻》的弘揚,卻有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和深沉的觸動力。普通人的艱辛和情愛竟也如此可歌可泣。是作者使用了什麼魔力嗎? 回答是肯定的,魔力就是懸念。

小說本身樸實無華,既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也沒有繽紛艷麗的詞藻,更沒有驚險奇曲的情節。小說對「患難夫妻」 人生甘苦和深摯情愛的展露是伴隨着作品懸念的化解進行的。抽掉了這一懸念,小說也就直奔結尾了,其魅力就將會全部消失。

小說一開始就製造疑團:「十六床的男人有點怪」。「十六床自己也有些怪」。怪在他們這一對夫妻不同於其他夫妻,別人在探房時都是親親熱熱,說說笑笑的,親愛之情不加掩飾,溢於言表。而十六床的兩人卻是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老半天不說一句話。」為什麼?鬧彆扭,啞巴,死亡婚姻,還是愛得太深?這一個個問號像疑霧籠罩在她的病友和讀者心頭,令人驚疑不定。可見小說製造的這一懸念已在讀者的大腦皮層相應區域產生了一個優勢興奮中心,形成了心理上強烈的探求反射。不斷探求事件發展趨勢的欲望被不由自主地調動起來了,正如金聖歎所說的那樣:「讀書之樂,第一莫過於替人擔憂。」不管是憂,還是好奇,小說一開頭便深深地吸引了讀者,他們急於知道人物的命運。而作者卻張弓搭弩,引而不發,繼續製造疑團。小說的第二部分,看似盪開一筆,把場景調離病房,調離現在的夫妻倆,去簡單回顧他們相識相戀的經過,實則是用往事來強化這一疑團,進一步吊讀者的胃口,提高他們關注的程度。我們看到,女人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毅然拋棄沒有愛的死亡婚姻,不顧父母反對,嫁給了現在的他——一個個體戶。不僅經濟拮据,生病又雪上加霜。多麼不幸又多麼堅強的女人呵! 這些背景的交待,一方面使讀者的情感由好奇、擔憂轉向同情、佩服,另一方面也是為下文撥迷霧,解疑團作了多方面的鋪墊。

作者設置懸念還表現在隱瞞行動過程,令人出奇不意。小說中的男人每逢探房總是不言不語地盯着女人看,又幾番欲言又止。這深深地牽動着讀者的心靈。一般說來,這種反常情形的背面一定有什麼行動在正常地一步一步地進行着。讀者急於想知道而作者卻把男人的行動過程隱瞞起來,讓讀者去左猜右猜。女人不平凡的經歷,男人慾言又止的神情,男人女人相對無言的情形,在讀者心頭畫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問號。作者似乎還嫌這張弓拉得不緊,再次添上了一朵疑雲:「十六床臉上動一動。要笑,沒能笑得出。很飽滿的淚珠子卻慢慢孕在幽暗的眼睛裡,忽然一下子從她好看的臉頰上滾落下來……」。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細膩生動,在這眼淚滴落的時候,讀者的心該繃得多緊,該有多少問號產生呵!歡笑和眼淚在女人的臉上得到了和諧的統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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