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逆流成河(杜秀香)
作品欣賞
悲傷逆流成河
真正的悲傷是什麼?痛哭流涕?聲嘶力竭?還是痛徹心扉?亦或如《世說新語》所載:阮籍母喪,吐血數升?
「她死了。」戴維斯從昏迷中醒來,聽到了岳父傷心的聲音。他掃視着眼前殘留着血跡的病床、治療車和被扔在地上帶血的衣服,他忽然想起了早上和往常一樣的出門,和妻子在車裡的交談,以及突如其來的車禍……看着岳父難掩的悲傷、發紅的眼眶,看着病房裡人去床空的凌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心無波瀾,竟沒有悲傷。他緩緩起身,走出病房,平靜地擦去鞋子上的血跡,平靜地來到自動販賣機前,投幣,選中了一款巧克力,巧克力並沒有滑出販賣機落到出口,而是卡在了裡面。值班的醫生告訴他要找販賣機的公司解決,於是,他平靜地拍下了販賣機的聯繫方式。
妻子的葬禮上,親友們掩面悲傷,痛哭流涕,他依舊感受不到任何悲傷。走到鏡子前,他努力做出悲傷的表情,試圖讓自己哭泣,卻沒有一滴淚落下,也沒有一絲悲傷升起。他詫異於自己近乎麻木的無動於衷,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根本不愛妻子。其實,他當時並不懂得,真正的悲傷,不是在失去的那一刻,而是在以後想起的每一刻。
晚上,他待在只有一個人的家裡,父親發來安慰的短信,他不置可否的滑動手機屏幕,無意中看到了拍下的販賣機的聯繫方式。拿出紙,他開始動筆寫投訴信:「我往自動販賣機里投了5枚25美分的硬幣,本該掉下來一袋巧克力,但遺憾的是並沒有。我當時很餓,所以感到十分不快。當然,並不是因為我的妻子就在那十分鐘前離開了人世。我說這些並不是想博得同情,只是想把事情說詳細些……」傾訴的欲望洶湧而來,他開始在投訴信里詳細敘述自己與妻子從相識到結婚的全過程,細節之豐富,讓他寫滿了整整四頁紙。
葬禮第二天,他穿戴整齊在全公司人詫異的眼神里來到了公司。秘書一臉同情,欲言又止,委婉的勸他節哀。戴維斯並沒有接受她的好意,只是冷冷地說了句謝謝,便一頭扎進了工作里。開會時,他鎮定自若的演講,讓他的上司兼岳父很是擔心。岳父約他到酒吧,決定開導一下他。失去共同的至親,兩個人卻沒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戴維斯好像一直游離於悲傷之外,他忽略了岳父的勸解,進而與岳父侃侃而談酒館的定價規則。岳父的失望顯而易見,且隱隱含着一份怒氣,一份本該兩人同在一個悲傷陣線聯盟,卻忽然發現被背叛的怒氣。戴維斯回到家,發現自己的父親出現在了家門口,給他家的小樹澆水,話里話外都在鼓勵他要像小樹一樣好好活下去。
面對所有人的安慰、鼓勵、關心和同情,戴維斯覺得荒誕而又無奈。他就像一個局外人,看着自己本該悲傷卻沒有悲傷的麻木,看着自己笨拙的應對已經空蕩蕩的生活。他不敢對人說出自己的疑惑:也許,他根本不愛自己的妻子。終於,在列車上,戴維斯向每天與他同坐一班車的陌生人勇敢的吐露了心聲:「我不愛我的妻子。」看着對方一臉的驚詫和疑惑,戴維斯努力解釋着:「我知道,這很悲哀。現在她不在了,我卻沒有任何悲傷或痛苦的感覺。」陌生人沉默,然後問他:「那你是什麼感覺?」戴維斯沒有回答,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轉身拉下了列車緊急停車的拉杆。他被帶到了警局,在得知他的妻子剛剛過世後警察釋放了他。走出警局,他更覺得莫名地荒誕,為什麼所有人都以為他很悲傷卻在隱藏情緒,為什麼所有人都在替他找藉口,分明,他沒有一點悲傷。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開始十分留意以前不曾留意的東西,餐桌上的貝殼是妻子最愛的裝飾品,衛生間的梳子上還留着妻子的頭髮,冰箱裡還有妻子留下的便簽,還有機場裡在人來人往中滑動着的各色拉杆箱……少了妻子的身影,他急於尋找一些東西彌補生活里缺失的部分。他想起車禍那天,妻子向他抱怨冰箱漏水,想起妻子說他的父親曾送給他一套工具,想起岳父說「想把一件東西修理好,得先拆掉所有的零件」。看着地上被拆成一堆零件的冰箱,他才發現自己組裝不起來了。但他愛上了拆東西的感覺,妻子買的還沒拆封的新咖啡機、公司衛生間的隔板、辦公室里的電腦……無一例外成了一堆零件,也無一例外他沒辦法再組裝回去。就如同他已經破碎的生活,再也無法重新組裝回去了。岳父看着辦公室里被拆的電腦,決定將他停職一段時間。他開車路過一個工地,工地正在拆遷一棟樓房,他找到拆遷隊的頭目遞上一沓錢,請求僱傭自己。破舊的樓房裡,他毫無顧忌地輪着大錘,砸着門板,砸着牆壁,砸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他被一枚釘子穿透鞋底深深扎進腳里。他躺在地上痛苦的慘叫着,慘叫聲里分明夾雜着一點興奮,他終於感受到了痛,扎進肉里,鑽進心裡的痛。
與此同時,他一次又一次給販賣機公司的售後寫着投訴信,說着妻子離世後的種種荒誕和不解,說着生活里的種種疑惑,以及自己的麻木與冷漠。他夢囈般的訴說打動了販賣機的售後員,一名叫凱倫的單親媽媽。她與他聯絡並開始與他交往,他們約會、奔跑、喝酒,他向凱倫說着自己與妻子的過往和生活;他與凱倫叛逆的兒子克里斯打槍、玩音樂。一切無關愛情,只是尋求一種陪伴的慰藉。他放飛自己,戴着耳機聽着搖滾樂自我陶醉,在街上邊走邊舞,完全不顧及路人怪異的眼光。他開始砸掉家裡的一切東西,甚至開着推土機推倒了房子,仿佛如此,就能將自己之前的生活推倒重來。慢慢地,他開始出現幻覺,到處可見妻子的身影,街上、家裡、鏡子裡,還有旋轉着的木馬上……有一天,他坐在沙發上,忽然覺得不止生活,他的心也有一部分缺失了。他去看醫生,說自己失去了感覺,且幻想着拍出來的片子上心臟一定是殘缺不全的。可醫生告訴他,一切正常。
直到有一天,他開車,無意間看到了妻子貼在擋陽板上的便簽:「如果下雨,你會看不到我;如果天晴,你會想到我。」他想起了從前的生活里,妻子寫給他的無數便簽,想起了兩人之間的種種美好,毫無預兆地,他的思念傾巢而出,他的眼淚傾斜而下。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自己的愛情,他不是不悲傷,只是悲傷逆流成河已經淹沒了悲傷,他不是不愛妻子,只是因為太過極致的悲傷,反而是哭不出來的麻木。
心理學上說,當人突然承受巨大的痛苦時,身體便會開啟保護機制,使強烈的疼痛感無法傳遞到大腦痛覺皮層,從而產生麻木感。但隨着時間的流逝,悲傷不會變淡,只會慢慢堆積,然後在某一天或某一刻,悲傷會忽然衝破保護機制,噴薄而出,一股腦地湧上心頭。有位作家曾寫道,父親去世後,他一直很平靜,生活也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直到有一天,他在衛生間發現了父親用過的刮鬍刀,看見了刮鬍刀上殘留着的父親的幾根鬍鬚,突然之間,眼淚就開始不受控制的流滿了臉,悲傷也紛紛揚揚甦醒過來。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父親。
電影《破碎人生》用極為冷靜的鏡頭向我們描述了一個有關破碎,有關悲傷的故事。男主人公戴維斯長相英俊,在俗世的眼光里,他事業有成,做着非常體面的金融工作,而且老闆就是自己的岳父。他的妻子美麗賢惠,婚姻可謂美滿。他每天準時起床,跑步、洗澡、穿戴整齊去上班,閒適規律的生活讓他對生活、對婚姻有着一絲漫不經心的散漫。可電影開場不到五分鐘,他的人生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打碎了,就像他拆了一地再也組裝不起來的零件。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極端的悲痛,沒有意識到自己極致的悲傷,只是一直在逃離,逃離破碎的生活、破碎的一切。於是,他開始拆東西,冰箱、隔板、電腦、甚至房子,他開始不斷向自動售賣機公司寫一封又一封的投訴信,他開始關注以前從來不曾關注的東西……隨着影片一幀一幀繼續向前,我們所看到的令人厭惡的「戴維斯」漸漸展現出一種令人心疼的狀態。他所有的玩世不恭、輕蔑不敬、拆解破碎、慵懶頹廢,所有看似一系列古怪的行為,無非都是一種「在無法直面悲傷的時候不得不尋找其他途徑來撫平自己」的方式,他只是想用拆解彌補破碎,想用傾訴對抗麻木,想用未曾留意的東西填補空缺,並從中得到些許慰藉。
當然,摧毀,是為了重獲新生。很多東西只有打破表面,才能明白其內里的結構,看到真正支撐它的重心在哪裡,從而懂得構建它的道理。電影在悲傷中開端,歷經種種荒誕不經之後,戴維斯還是從痛苦的泥潭中一點點自拔,一點點恢復。電影的結尾,伴隨着遠處轟然倒塌的大樓,戴維斯像一個孩子一樣開始了人生新的奔跑。也許,所有的悲傷,真正能夠化解的方式就是默默承受;也許,不是所有的傷口都能痊癒,所幸時間是慈悲的,它會在傷口長出疤痕,讓我們不再疼痛,也不再悲傷。
有人說,能夠破碎的人,必定真正活過。可不知為什麼,所有關於救贖、關於治癒的故事,都隱隱讓人有種絕望。這個世界沒有輪迴,在時間裡消逝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也許,鐘錶的指針會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人間卻早已變了晝夜;也許,每個春天花兒都會重新開放,卻已不是曾經遇見的燦爛;也許,日曆上的數字年年重新來過,卻已不是記憶中的日月。還有,那些來得及或來不及說再見的人,他們的離去,不是人生的一場狂風暴雨,而是一生的陰雨連綿……[1]
作者簡介
杜秀香,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會員、濟陽區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