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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個好兒子

《我不是個好兒子》是賈平凹散文的代表作。

目錄

作品內容

我不是個好兒子

在我四十歲以後,在我幾十年裡雄心勃勃所從事的事業、愛情遭受了挫折和失意,我才覺悟了做兒子的不是。母親的偉大不僅生下血肉的兒子,還在於她並不指望兒子的回報,不管兒子離她多遠又回來多近,她永遠使兒子有親情,有力量,有根有本。人生的車途上,母親是加油站。母親一生都在鄉下,沒有文化,不善說會道,飛機只望見過天上的影子。她並不清楚我在遠遠的城裡幹什麼,唯一曉得的是我能寫字,她說我寫字的時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寫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母親每次到城裡小住,總是為我和孩子縫製過冬的衣物,棉花墊得極厚,總害怕我着涼,結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樣笨拙。她過不慣城裡的生活,嫌吃油太多,來人太多,客廳的燈不滅,東西一舊就扔,說「日子沒鄉下整端」。最不能忍受我打罵孩子,孩子不哭,她卻哭,和我鬧一場後就生氣回鄉下去了。母親每一次都高高興興來,每一次都生了氣回去。回去了,我並未思念過她,甚至一年的夜裡不曾夢着過她。母親對我的好使我不覺得了母親對我的好,當我得意的時候我忘記了母親的存在,當我有委屈了就想給母親訴說,當着她的面哭一回鼻子。

母親姓周,這是從舅舅那裡知道的,但母親叫什麼名字,十二歲那年,一次與同村的孩子罵仗——鄉下罵仗以高聲大叫對方父母名字為最解氣的——她父親叫魚,我罵她魚,魚,河裡的魚!她罵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楚了母親叫周小蛾。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是名字被千萬人呼喊,母親的名字我至今沒有叫過,似乎也很少聽老家村子裡的人叫過,但母親不是大人物卻並不失卻她的偉大,她的老實、本分善良、勤勞在家鄉有口皆碑。現在有人譏諷我有農民的品性,我並不羞恥,我就是農民的兒子,母親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了該忍的事情避免了許多禍災發生,而我的錯誤在於忍了不該忍的事情,企圖以委曲求全而未能求全。

七年前,父親做了胃癌手術,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親身上。父親去世後,我仍是常常夢到父親,父親依然還是有病痛的樣子,醒來就傷心落淚要買了陰紙來燒。在紙灰飛揚的時候,突然間我會想起鄉下的母親,又是數日不安,也就必會寄一筆錢到鄉下去。寄走了錢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中再也沒有母親的影子。老家的村子裡,人人都在誇我給母親寄錢,可我心裡明白,給母親寄錢並不是我心中多麼有母親,完全是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親收到寄去的錢總捨不得花,聽妹妹說,她把錢沒處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裡,幾乎讓老鼠做了窩去。我埋怨過母親,母親說:「我要那麼多錢幹啥?零着攢下了將來整着給你。你們都精精神神了,我喝涼水都高興的,我現在又不至於就喝涼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積攢的錢要給我,我氣惱了,要她逢集趕會了去買了零嘴吃,她果然一次買回了許多紅糖,裝在一個瓷罐兒里,但凡誰家的孩子去她那兒了,就三個指頭一捏往孩子嘴裡一塞,再一抹。孩子們為糖而來,得糖而去,母親笑着罵着:「餵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發半天愣。

「母親在晚年是寂寞的,……我們做兒女的心才稍微有了些踏實」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她只管家裡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產隊出工,夜裡總是洗蘿蔔呀,切紅薯片呀,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閂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母親操持家裡的吃穿瑣碎事無巨細,而家裡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教師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每次寒假結束要進城,頭一天夜裡總是開家庭會,家庭會差不多是父親主講,要用功學習呀,真誠待人呀,孔子是怎麼講的,古今歷史上什麼人是如何奮鬥的,直要講兩三個小時,母親就坐在一邊,為父親不住吸着的水煙袋捲紙媒,紙媒卷了好多便袖了手打盹。父親最後說,「你媽還有啥說的?」母親一怔方清醒過來,父親就生氣了:「瞧你,你竟能睡着?!」訓幾句。母親只是笑着說:「你是老師能說,我說啥呀?」大家都笑笑,說天不早了睡吧,就分頭去睡。這當兒母親卻精神了,去關院門,關豬圈,檢查櫃蓋上的各種米麵瓦罐是否蓋嚴了,防備老鼠進去,然後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後一個人去灶房為我包天明起來要吃的素餃子。

父親去世後我原本立即接她來城裡住,她不來,說父親三年沒過,沒過三年的亡人會有陰靈常常回來的,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貢獻飯菜。平日太陽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她們玩的是兩分錢一個注兒,每次出門就帶兩角錢三角錢,她塞在襪筒里。她養過幾隻雞,清早一開雞棚——要在雞屁股里揣揣有沒有蛋要下,若揣着有蛋,半晌午抹牌就半途趕回來收拾產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雞蛋,只要有人來家坐了,卻總熱惦着要燒煎水,煎水裡就臥荷包蛋。每年院裡的梅李熟了,總摘一些留給我,托人往城裡帶;沒人進城,她一直給我留着。「平愛吃酸果子。」她這話要嘮叨好長時間。梅李就留到徹底腐爛了才肯倒去。

我成不成為什麼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既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國之內外怎樣風雨不止,我受怎樣的讚譽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她要到城裡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她氣得在家裡罵這個罵那個,後來冒着風雪來了,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着說:「我娃這是什麼命啊?!」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並不苦的,什麼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在山砭道上行走,因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是不能放下柴擔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擔的,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應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既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麼兒子呢?把母親送出醫院,看着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了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啊!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裡,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鬍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眼看着車越走越遠,最後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賞析

親情在愧疚中回溫

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孩子無論走得再遠,都是母親心頭的牽掛。而作者,在四十歲以後,在經歷了事業、愛情上的挫折和失意以後,才「覺悟了做兒子的不是」,明白了母親的苦心。

這是一篇回憶性散文,通過敘述幾件小事,刻畫了一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看似不經意的平淡敘述,其實飽含了母親對兒子的愛以及兒子對母親深深的愧疚之情。

這篇文章的動人之處在於細節。細節往往只有「芥豆之微」,卻能「借一斑以窺全豹,以一目以傳精神」,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母親是個平凡的人,「不是大人物卻並不失卻她的偉大」,因此作者選擇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來表現母親,感人至深。具體來看,文中有兩處細節值得體味。第一處是給母親寄錢。我自知對母親關心甚少,心中有虧欠,有時便會寄一筆錢去鄉下,以獲得自己的「心理平衡」。母親每次都捨不得花,把錢「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裡」。我有些氣惱,埋怨母親為什麼不花,她卻說,「我要那麼多錢幹啥?零着攢下了將來整着給你。」

在我的堅持下,母親拗不過我,「果然一次買回了許多紅糖」。但她卻不是自己吃,而是給村裡的小孩吃,「但凡誰家的小孩去她那兒了,就三個指頭一捏往孩子嘴裡一塞,再一抹」,母親很歡喜。但孩子走了以後,她一個人在家門口會「呆呆地發愣半天」。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母親一生都在為子女操勞,就算日子過得好,還是不會享受,為子女付出、從不考慮自己已經成為了習慣。但是,母親內心是有空缺的,她渴望兒子的關心和陪伴,所以當看到鄰居家的小孩時,會「呆呆地發愣半天」。這半天裡,她可能在思念遠方的兒子,也有可能在回憶和兒子在一起的童年時光。這是一位多麼善良、樸實而又孤獨的母親。另一方面,通過這一細節也能看出賈平凹對母親深深的歉疚之情。第二處是我生病後,母親冒着風雪來醫院看我,走之前「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鬍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關心的話語,足以讀出母親的深情。

母愛愈深,兒子的愧疚愈烈。一是愧疚很少想到母親。父親身體不好,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父親身上,忽略了一直為家人操持的母親。甚至在父親去世後,偶然想到母親,也只是「寄一筆錢去鄉下」,之後「心中再也沒有母親的影子」。母親過來城裡,因不能忍受我打罵孩子,生氣地回家了,我並未挽留,並且這之後也「並未思念過她,甚至一年的夢裡都不曾夢到過她」。尤其當作者受了委屈找母親訴說時,回想到以前得意時對母親的種種,歉疚之情愈深。二是愧疚不能常伴母親身邊。在前面回憶了母親為自己、為這個家付出的種種後,作者的情感終不能自抑,在最後一段直接表達了內心積蓄已久的愧疚之情:「作為長子,我是應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既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麼兒子呢?」

母親對子女的愛無私且長久,仿若蔣世銓在《歲暮到家》中說到的「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子女對母親的愛飽含深情與歉疚,一如《詩經·小雅》中說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這是子女對父母無以為報的愧疚,這背後則是無以言表的深情。最後,想送給你們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及時行孝,無愧於父母,無悔於當下。[1]

作者簡介

賈平凹(1952年-),男,中國大陸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陝西分會副主席。

現在為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人,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

著有小說集《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賈平凹自選集》,長篇小說《商州》、《白夜》,自傳體長篇《我是農民》等。[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