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原文
我一向鼓吹理解生活的重要,其實自己常覺生活很難理解。非常複雜的人際關係不消說了,旅途中的瑣細遭遇也使我感到困惑。
下午三點從惡夢中醒來,急於到車廂北頭去上公廁。不巧,鐵門上的 「有人」 二字令我失望,只得坐廁門對面候補。等久了難免感到厭煩,抱怨別人對廁所的占有欲過分旺盛。如果他便秘而不得不久占別人也需要的這個空間,即使他此刻不以一廁之長自居,可是他這樣鄭重關上鐵門成一統的合法權利,也就不免令人討厭了。
我正在這麼胡思亂想,餐車方面來了一位白衣女性,用自帶的鑰匙開了廁所的鐵門,這才使我後悔剛才的無的放矢。我對她此刻那得其所哉的快感未作體驗,卻感到她給我帶來了不必傻等的希望。可是情況完全出我意料,她一出來就鎖上鐵門。拒絕予人方便的理由,是「火車經過市區,廁所一律停止使用。」我不明白,她在廁所內時火車是否就不在市區?公廁鑰匙這樣成了一種有彈性的權力的象徵,奇怪。唯恐引起有心奪權的誤會,我一聲不響。
不久,火車停在武昌站上,我才明白剛才經過了漢口與漢陽兩大城市。此刻又從餐車方面來了一位自帶鑰匙的女性,開門進去和出來鎖門都看了看我。我不知道她那眼神對我是奚落還是憐憫,這回我不願再討沒趣,還為可免「加塞」之嫌而感到自慰。
火車徐徐向南移動,我早認識的那位列車員微笑着從南面走來。在為我開鐵門時還說: 「您久等了!」我突然受此優待,打心眼兒里感謝她對我的理解和關照。進門之後我立刻插上門栓,慶幸鐵門上的紅色符號成為我的合法權力的象徵。——用哲學家的話來說,此刻這符號與我的關係起了根本性的轉化。不過我也奇怪,這位乘務員為什麼來得這麼快?也許,剛才那位冷眼看我的女性反映了有人候缺的情況。但本在市區而得此優待,我又不免引起受寵若驚的不安。
在插了鐵栓成一統的空間裡,我雖沒有感到落難公子中狀元或連升三級者的狂喜,卻已消除了剛才那種補缺不成的失落感。方便後從容地點上煙捲,多少有點獨占公廁而自得、自負以至自豪的優越感。
我為避戀棧之嫌而匆匆開門出來,門外並無接班人在;可見氣味不見得美妙的這個空間,對人們的吸引力有限得很。面對車窗外返青的冬麥,我對剛才那三種不同的遭遇和自已的態度,作了匆匆的反思。我不太明白,在社會生活里,別人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有何期待。我也不明白,剛才所扮演的角色是否稱職。還有:把今天的感受這麼寫了出來,會不會引起我要改行從事廁所文學的誤會?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1988年第1期《新觀察》)
賞析
這是寫在火車上入廁的事。這事小得實在不能再小了,但作者卻從中挖掘出十分豐富的內涵,是一篇有獨特色彩的美文。王朝聞是美學家,他把美學運用到雜文中來了。
首先,此文具有情趣之美。作者在火車上等入廁時,久等不能入,於是胡思亂想,抱怨別人對廁所的占有欲過分旺盛。後來證明其中無人,列車正在武漢市區通過,本可以釋然了,可是兩位列車員都使用了廁所,這使他想到,這公廁鑰匙成了一種有彈性權力的象徵。後來終於有一熟悉的列車員,給以例外的優待,讓他入廁了。他開始有點受寵若驚的不安,繼而又有獨占公廁而自得、自負以至自豪的優越感。作者把這樣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寫得錯落有致,很有情趣。
此文還富有含蓄美。開頭先說感受,「旅途中的瑣細遭遇」使自己「感到困惑」。接着寫等候入廁的過程,這裡用了「候補」、「加塞」等詞兒,十分詼諧幽默。最後是對着室外返青的冬麥,作了匆匆的反思: 「我不太明白,在社會生活里,別人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有何期待。……還有,把今天的感受這麼寫了出來,會不會引起我要改行從事廁所文學的誤會。」這話的內涵是十分豐富的,讀者都可以在這裡進行一番沉思,衡量一下自己扮演的角色。可以看到,此文的主題似是講職權與特權的,但對此又沒有直接加以議論,而是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去思考。
此文還有靈透美。作者在敘述入廁的三次遭遇中,把自己的心境和盤托出,無限坦誠。如說: 「在插了鐵栓成一統的空間裡,我雖沒有感到落難公子中狀元或連升三級者的狂喜,卻已消除了剛才那種補缺不成的失落感。」作者對這一感受的表述不僅很形象,而且十分靈透。從這裡可以看到,雜文也可以少發議論,而借用散文和小說的筆法,寫一點人的思緒變化等內心活動,使文章更有感染力。
讀此文,實在是一種美的享受,讀後意味深長。大概許多人都碰到過類似作者在火車上的遭遇,但多沒有深想,只是發幾句牢騷就過去了,可是作者對此類小事不輕易放過,認真進行思考,探尋其中的意蘊,從而揭示出生活中的種種矛盾,使人加深對生活的理解。
近幾年,王朝聞對雜文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寫出了不少美文。我想,到一定的時候,他也許會寫出一本談雜文美學的書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