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大」(那女)
作品欣賞
我們的「老大」
遠遠的他來了,細腿上掛着沉重污濁的大皮鞋。手使勁蜷在褲袋裡,像長了一對堅硬的耳朵。瘦小的腦袋斜躺着一縷慵惰的頭髮,如一隻黑色的大螞蟻,有風吹動,立即高興起來,拱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跳舞。他,是我們的高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鑑於班主任偉大壯闊的外形,我們集體表決:策動宇宙正反旋風,送他穿越時空,去魯鎮尋親。與孔乙己共端一碗酒,要兩碟茴香豆,然後和短衣幫吵個不休,也讓丁舉人在作惡時多少有點顧慮。
除了此敬稱,男生們還暗地裡喊他老大。也敢公然敲碎了玻璃,用唾沫抹了眼淚,到辦公室捶胸頓足,呼天搶地,請求大哥刀下留人,網開二百噸面子。老大便鎖了眉,大眼鏡呆呆地立着,然後使出亞馬遜河般的力氣來重複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某次,一位冒昧的師兄搞完惡作劇後,雙手得意地扶了門框,把腦袋伸出教室:「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話未說完,橫遭劈頭一掌。老班義憤填膺地站在門口,眼珠子瞪得和鏡片粘在一起。教室里便立刻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老大講課的聲調頗為奇特。把所有的陰平變成上聲,把所有的去聲也變成上聲。下顎基本固定不動,上牙床機械地抬起,漢字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來,獲得自由。我們便有了找個支點,拿了槓桿兒去撬一撬的衝動。下課時一片胡亂的模仿,亦不得要領。只好裝腔作勢地大喊:「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當然是用了老大的調子的。
他最欣賞議論文體,最迷戀《紅樓夢》,最崇拜柳三變。於激動之處,總是咧了嘴,呲了牙,紅了腦門,脖子抻得像光禿禿的雛鳥,左腿用足力氣狠命往右腿上一搭,聲嘶力竭地嚷道:「寒蟬淒切,對長亭晚……」。後面的位子又有低啞的歌聲傳來:「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樣迷人一樣美麗……」
我的議論文寫得東倒西歪,支離破碎,散文卻出奇的好。為此,他堅持不懈地叫我到辦公室,攢蹙起眉頭,語重而心長地說:「高考時是要吃虧的!」我心裡暗笑他的冬烘,竟然還湧起了一陣陣「其真無馬也?其真不知馬也」的抑鬱不得志的惆悵感。後來,果真我的語文比數學差了十分。
我們的作業老是像淋雨的狗,狼藉不堪。他總是耐心地批閱,直到你改悔了為止。
老大不太善於和女生交流。所以,班長喊了起立,我們卻還藏在桌子底下照小鏡子,塗抹劣質的指甲油。聽到哈欠連連處,便手遮涼棚作嶙峋怪石狀,於蓮葉深深處,溯洄從之,溯洄游之了。
但那場籃球比賽後,我再沒敢造次。
話說,在文科班被龐碩的理科班合圍的危急存亡之秋,偉大的我被趕鴨子上架了。第一個回合就被打得滿地找牙,腳脖子腫得跟土豆那麼土,就差咧着嘴喊爸爸了。老大堅持送我去醫院。幾個男生大張旗鼓地把我抬到自行車后座上,浩浩蕩蕩地出發。彼時,淚咬住眼角卻不敢流下來,我分明看到班主任的襯衫濕了個精透。
拍片檢查時,我羞於褪去襪子。因為學校水源不便利的緣故,我懷疑腳踝上的皴已經是很頑強了。醫生不依不饒,我只好躡躡地動手。老班大概是擔憂了我難忍的疼痛,竟毫不遲疑地替我脫掉了無論如何也談不上香氣撲鼻的襪子。我的臉蛋子一定是紅到耳根兒,可以繞地球一圈了。驗證了並無大礙,一干眾人打道回府,沿途將理科班的不仁不義罵了個狗血噴頭。
此後,他每天中午,都會默默放了一壺熱水於女生宿舍的門口,然後訥訥地拖着細腿離開。女生們爭相望着他的背影唏噓。我無法遏制內心的晶瑩,任其成流,成溪。
我們真正膜拜了他,是從校園滋事案件開始的。
附近的小流氓,總是跑到學校來搗亂。校長几次三番地勸導,絲毫不見成效。報警自然是下策,根治不徹底,反會招來更大的麻煩。於是一邊調節,一邊忍着。然而,積小癮成大患,恐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幾個地痞硬是拉了我們班的某美女同學去喝酒。其中一個用刀子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幾處口子,然後血淋淋地擎着,以示無敵。我的同學嚇得直哭,大聲喊着救命。男生們躍躍欲前,似乎又心存憂忌。空氣是揪心的,場面是僵持的。
當老大兩眼通紅,拿着一把切菜刀,橫在樓道,截斷古惑們後路的時候。所有的視線一下子被拴住了,有驚愕,有佩服,有感動,還有滿滿的希望。
「要想拉人走,從我身上踩過去!」他的聲音充溢着巨大的能量,教學樓的窗子明顯地發出了銳響。
幾個小痞子愣住了。還沒待緩過神來,老班一刀剁在了門框上。憤怒的火焰灼灼地燃燒,讓卑劣膽怯,讓罪惡哀鳴。不知是哪位男生髮出了集結令:打呀,打丫的!教室里驟然響起了掄凳子的聲音,仿佛一陣暴風雨席捲了雜塵。
鬧事的幾個混賬,終於逃離了。他輕輕地對我們說:「陪她回宿舍吧,我去校長那裡一趟。」人群里早已是一片抽泣,大家的心裡親親的,暖暖的。
自此,我們都乖乖地愛着他,努力不輟地學習,一直到畢業。
九十年代初的高考是擁有一套非常繁瑣的程序的。莘莘學子都拚命擠着那根通往天堂的獨木橋,估分填志願往往最要命,如第一志願落選,第二志願也會棄你如敝履,十幾年的孜孜苦讀將會折戟沉沙!唉,我們又把青春獻給了誰呢?
那時的老班萬分焦灼。他拿着鉛筆不停地在招生報上勾劃着形形色色,居高臨下「龍門」,生怕出一點差池,甚至連中午飯也吃不下。我們默默地注視着他,像一群待哺的羔羊,曾經的那些叛逆,那些輕狂已羞赧地掩匿了面龐。
1995年,我們班考出去的學生最多。
他知識淵博,品格剛正。我們的調侃戲謔已沉澱為由衷的愛戴。
作者簡介
那女,又名那曲目,原名孫玉榮,1976年出生,河北滄州人,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