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刘的故事(刘静)
作品欣赏
我和老刘的故事
上个月的母亲节,我竟然对于满街的广告、满屏的祝福无动于衷。之后,也并没有经历任何关于孝道和良心的拷问。总得有所表示吧,尤其是刚才看到老刘倚着门框,矮在我面前时,下了决心!
对于老刘同志,我应该一直是心怀怨愤的!因为母亲总是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略带嘲弄的对我说:你确实随你爸,长的随他,性格也随他。
母亲翻旧帐的时候告诉我,我出生时,老刘蹲在外屋吸烟,婶子告诉他是个女孩,他连里屋都没进,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应。虽然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但是,对于他的不够欢迎我仍然无法原谅,赌气似的出生之后整整七天七夜没有睁开眼睛。奶奶无数次地掰开我一直紧闭的两扇门,然后快速挪动她的小脚,至老刘面前,无数次的安慰:不是瞎子,眼珠子会转呢!而老刘大概终究没有相信,不然不会在七天之后看到我睁开眼睛,才匆匆地跑去我姥姥家“报喜”。
母亲还告诉我,在我两三岁时,她背着我回娘家,路上遇到四舅。四舅看了看我,连声问:小姐,你背的这是谁的孩子啊?咋有恁丑的小孩?趁早别要了,送人吧!我尽管了解四舅一向脑子反应慢口无遮拦,可是他也并不是傻子,我前奔后奔“猿猴”模样,让四舅受了惊吓,一扫往日的结巴,那几句话说的格外流利顺畅!而这一切的根源,是我的父亲老刘。我上初一那年,有一次去他所在厂里的锅炉房打开水,就听到两个中年妇女声音并没有压低的窃窃私语:这肯定是老刘家的孩子,长的跟老刘一模一样。然后其中一个提高音量,问我:你是老刘的孩子吧!
我母亲是个美人,看看我姐便更加确认。我一直怀疑母亲下嫁老刘,无非贪图他有份工作是个工人。他每天迎着晨曦走,伴着夕阳回,骑着那辆让他稍微显得有点潇洒的自行车。
因为长得像老刘的缘故,导致我拥有一个倍受打击的忧伤童年,尤其是当我尾巴似的跟在大我六岁的姐姐身后时,同村多舌的闲妇们,先看看姐姐,感慨地说:老刘家的大闺女真俊哪!接着挪眼瞅到了我,便笑开了:你是你爸下班路上捡来的,你爸没告诉你吗?你看你跟你姐哪一点像?我跟我姐的确不像,她的温顺是出了名的,而我不是,我会梗着脖子红着脸跟她们一大群人据理力争。她们也并不气恼,仍嘻嘻地笑,她们甚至给我起个绰号“小辣椒”,这个称谓一直伴随我长到十岁,离开村子为止。
老刘并没有因为我受了委屈而怜惜或者心疼我,也不曾跟我说过任何能宽慰我幼小心灵的话语。我没有从他那里得到鼓励,以至于自卑犹如藤蔓般疯长。他仿佛完全不知道我心灵创伤的根源是他,竟然在我长大一些的时候,参与到那一群人中间,成为打击我的帮凶。
他会在看完《渴望》之后,总结发言:你姐就是勤劳善良的刘慧芳,你就是刁蛮无理的燕子。可是,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整日铁青着脸,欠他钱似的,摆出一副封建家长的面孔。于是我索性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无所谓模样。
比如,早上,姐姐会帮母亲做饭,而我往往是一起床,不洗不刷,就喜欢蹲在廊沿下,大脑一片空白静静地发呆,一直呆到他来训我为止。再比如,农忙时,我总是把自己藏在某个稻草垛里,仰着脸看天上的流云到底能变幻出多少种形状。当同龄的孩子们争先去捡拾田里遗漏的稻穗麦穗,帮着大人们争取颗粒不丢时,我已经躺在草垛里安然入睡。我自己知道,终究变不成姐姐,终究成不了他喜欢的孩子,他能拿我怎样呢?况且我已经放弃了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内满场跑着捉蜻蜓。
老刘终于注意到我了,在我十岁那年。他把我放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带到县城来上学了,而他并没有那样对待姐姐和哥哥,仍然把他们留在乡下。我想,应该是我的学习成绩抵消了我不够漂亮的脸蛋和不够可爱的性格,才致使他做出了那样大的决定,从那时起,他带着我“相依为命”般单独生活了三年。
老刘终于亲近我了,在我上初三那年。那时,他已经是厂里的供销科科长,我们的家也搬到厂里的家属院。家里总是人来人往,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有一次下午放学,他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菜,我刚进屋,他叫住我:最近考试了吗?卷子拿来我看看。我看看他带着酒劲红黑的脸颊和脖颈,并不答话,从书包里拿出刚发的试卷递给他。他响亮地笑着,把我的试卷在那几个喝酒的人手上传递。然后再次叫住已经走进里屋的我,叫我过来。我走过去,他拉着我坐在他的膝上,凑过他酒气熏鼻的脸狠狠地亲了我一下。我立即起身离开,不想跟一个酒鬼有更多地纠缠,何况他的胡子太硬,扎的我的脸生疼。我的记忆力出奇的差,只能记得极少的生活片段,其中就包含了那次,我甚至可以电影回放一般还原出当天的场景、人物、动作、语言。
老刘一生经历的最大挫折应该就是下岗。在他入党刚刚转正两年以后,在我十八虚岁师范毕业,刚刚上班几个月以后,他并不光荣的下岗了。他那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煎熬,是那个年龄的我完全没法理解的。我甚至在他不知所措,走投无路的时候,狠狠地轻视了他。伴随着母亲含泪的述说,我也曾义正言辞的对他大发脾气。他也是在那时,阻止了我边上班边在高三旁听继续考学的念头,因此,那成了我最不愿回首的岁月。当然,每每忆起,我总是擅长巧妙屏蔽自己本质上的懒散和不思进取,进而将罪责全部强加在老刘头上。
老刘从下岗以后,就成了家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哥哥尝试着一个又一个生意,脏的累的活总由他来做,不要报酬不言苦累。八年前母亲动了一次大手术之后,他就彻底沦落为家庭老佣。除了一日三餐,他还要充当人形洗衣机,每天动作有力、节奏铿锵地清洗包括两个侄子在内的所有衣物。终于下午有了点点空闲,他又在楼顶开疆扩土,养鸡养鸭,再将鸡鸭粪便铺满屋顶,种上各类蔬菜。一天到晚,日复一日,竟没有半点空闲……
昨天是端午节,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老刘,跟他说别忙了,不想去吃饭了。他粗暴地打断,口气强硬地抢话:都准备好了,鸭汤炖好了,鸡也炒好了,赶紧回来!我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八点十分而已。
老刘真的老了,老小孩似的黏人。只要隔两天我不去他那里,他总要去姐姐的小卖部念叨。或者,直接打电话给我,向我传递着他那并不柔软并不温暖的语气语调,生硬而匆忙地抛来一句话:炖鸡汤了(炖排骨了等等),回来喝汤!
人都说,女儿是汤罐子,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我却啥也没有做到,并且坚定不移地朝着老刘在我小的时候就早早看到的本性方向一路成长。比如,我给他买了洗衣机他不用,我并没有像姐姐那样常常去帮他清洗那一大堆一大盆衣物。比如,我提出带他去更换那几颗劣质的假牙他拒绝,我并没有像姐姐那样常常在路边买些新鲜的吃食送去。
而老刘似乎也并不介意,每每炖了汤,做了稍微丰盛的菜,便打来电话命令我回家,我被“召见”的频率远远高于姐姐。老刘似乎是想迷惑我,让我相信他其实爱我更多一些!可是他的迷惑并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表象,也没有任何表情达意的话语,流露出来的仍是嫌弃,说出来的仍是生硬:看你那胳膊腿瘦的,再喝一碗。
就在刚刚,晚饭之前,老刘又打来电话:我蒸包子了,来吃!七个字之后并不等我答话匆匆挂断。我带着孩子回去了,两个侄子在院子里玩,母亲在楼顶菜地里。等到开锅,他把热气腾腾的包子端到院子里,喊三个孩子吃。转身叫我同他一起进了厨房,指着刀板上的两个包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给你特制的两个,专门多加了鸡蛋和肉沫。
老刘应该就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因为小时候他就说过我又好吃又懒惰。所以,我也并不推辞,拿起来便往嘴里送。也许是包子太烫,才咬第一口,我就被烫出了眼泪。一抬眼,便看到老刘防我出门、堵在门口、比我还矮的背影,花白的头发、空在衣服里瘦的身体,雾气和眼泪把一切都朦胧了……
作者简介
刘静,女,从事新闻宣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