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泡桐樹(張兆仁)
作品欣賞
我家的泡桐樹
一九七六年,我把老屋翻新了。連兩間的架子屋,變成土磚屋。高粱竹竿裹稻草糊泥巴的壁子統統拖走掀在屋後不遠處的花堰里,讓它爛成泥土,永遠填埋在記憶中。
終於不再扁着身子過日子了,房子變寬敞了。不僅後面的院子大了,旁邊還空着一間屋的地基。站在空着的地基上,抬頭可以看見房子的山牆上,掛着幾根茅草。那是糊牆的泥巴掉了,露出了洞,被麻雀發現做了窩。以前的高粱壁子難以築巢,現在好了,鳥兒也來安家了,可以生兒育女了。閒着無事,站在空着的地基上,看麻雀飛進飛出,聽它們嘰嘰喳喳地叫,心裡有一種舒暢的感覺。
院子的西邊臨路,是我們半條街的出馬路,有時正街上的人也抄此近路去另一條街上。為了安全,我築了一段土院牆,一人來高,並在裡面順牆栽了四棵泡桐樹。
泡桐樹栽好後,我卻從來不管它。既不澆水,也不施肥。一有空,就到田裡幫妻子種田,那麥苗,那稻穀,才是我關心的事兒。根本沒有把泡桐樹的死活放在心上。
這幾棵泡桐樹如流浪在外的孩子,瘦小單薄的身子時不時顫抖着。蟬不願在此唱歌,只有螞蟻偶爾爬上爬下。
誰也沒有想到它們居然活了。不僅活了,而且活得好好的。就像那窮人的孩子,經過風風雨雨的磨練,不經意中一下子長大成人。
院牆邊的泡桐樹一天比一天粗壯,一天比一天高大。它們偉然地站在院牆邊,哨兵似的守護着我的院落。它們比我的屋高出許多,比我的腰還粗。它們默默地等待春天的到來,向天伸出的手臂似的枝枝長出嫩綠的葉子,不幾天,葉如巴扇,讓我想起祖母夏夜給我驅趕夜蚊子的扇子。它們厚實、寬大,在空中密密麻麻地縱橫交錯,撐開一把巨大的綠傘,挺立在幽僻的小徑邊茂盛。
泡桐樹的花大氣,紫中透白,小喇叭似的,一簇簇綴於樹枝,搖曳在頭頂上。下鄰水溝、豬欄廁所,無怨無悔,獨自芬芳,大有「出污泥而不染」之品質。走進我的院子,清新微香,泡桐樹之功勞不可抹也。
七年後,我的屋又翻新了,泡桐樹也被伐了。它們被鋸成料,橫放在我新屋後面的屋檐下。它們靜靜地臥在那裡,有一天,原木上竟長出了新芽,好強的生命力。
一天,我們隊裡的鐘友來我家,要我把泡桐樹賣給他。我問他買去做什麼,他說做划子打魚。是的,泡桐樹原木質輕,不易磨損,很適合做魚划子,兩個划子挑在肩上,行幾里路不覺累,放在河上,酷似蝴蝶翩翩。且紋理美觀細膩,色澤鮮艷,是製作家具的上等材料。
我沒答應他。鍾友見我搖頭,又加錢,我還是沒有答應。我之所以不賣,是因為泡桐樹還具有耐腐爛耐酸鹼的特性,隔潮、不易蟲蛀,不變形,不易破裂,人們習慣用它作棺材。它有這些優點,我當然要給老父親留着。
幾天後,老父親請來木匠,把泡桐樹撕成塊,刨好,做成一副棺木。從此,他常常把它擱在院子里,用砂紙磨。父親老了,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有時用一隻手,有時用兩隻手,伸出臂膀,使勁地磨。累了,就坐下來歇口氣,不一會,又起身磨。磨了外面,又磨裡面。把一副棺木磨得那麼光滑,好像漢白玉石組合成的。
老父親里里外外地檢查一遍又一遍,把沒有磨好的地方加工再磨。然後,開始上漆。漆是黑色的,油油的。和打磨一樣,父親刷了一遍又一遍,陰乾,再刷,比祖母做針線活還細心。我知道,父親是把它當做他最終歸屬的新房子在打理,面對這個將來的住所,他是那麼的呵護。泡桐樹棺木黑黑的蹲在那裡,孩子們見了害怕。但在老父親的眼裡猶如一方黑寶石,它雖然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還要漆黑,老父親卻認為它亮堂,喜愛得讓人不可思議。他常常安詳地打量它,輕輕地撫摸,傾心得讓人起敬。
一年後,泡桐樹棺木在百把人的簇擁中,讓八個人抬上山掩埋在地里,聳起一座墳丘。
感謝你,我家的泡桐樹!在那九泉之下,是你永遠陪伴着我的父親。
作者簡介
張兆仁,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