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台阶和台阶上的我
作品内容
我的台阶和台阶上的我
一九七一年,我是个农民,穿着一件父亲穿旧了的长过膝盖的中山装,样子很可笑。因为我口笨,说不了来回话,体力又小,没有几个村人喜欢和我一块干活。我总是在妇女窝里劳动的,但妇女们一天的工值是八分,我则只有三分。邻居一位婶娘讥笑我不如人,我指着门前公路上一位妇女骑自行车,反诘道:“人家女人能骑自行车,你行吗?”
公社兴修一座大水库,我跑去了,干了三天,我拉不动车子,也抡不了大锤,被开销了。过不久又去,毛遂自荐会写毛笔字,可以刷标语,于是大获成功!后来竟成“工地战报”的主编、编辑、记者、刻写、油印、发行、广播,集七职于一身。
一九七二年五月份,偶然的机会,我竟到西北大学读书了。从山沟走到西安,一看见高大的金碧辉煌的钟楼,我几乎要吓昏了。草绳捆一床印花被子,老是往下坠。我沿着墙根走,心里又激动,又恐慌去商店,看见了香肠,不知道那是什么,问服务员,遭到哄堂大笑。我找不着厕所,急得变脸失色,竟大了胆儿走进一个单位的楼上,看见“男厕所”字样,进去,却见一排如柜一样的摆设,慌忙退出来;见有人也进去了,系着裤带走出来,便疑惑地又进去。水火无情,逼得我一拉那柜的门儿,才发现里边正是大便池子。
老师要求每一个新生写一篇入校感想,不知怎么,我突然想作一首诗,结果写得很长。三天后,第一期校刊出版了,上边净是教师们的诗文,作为学生的,仅仅是我那一首诗。我走路还是老低着头,但后腰骨硬硬的。心里说:西安有什么了不起呢?诗这玩意儿挺好弄嘛!
一九七三年,我四处求教。但凡在文学上有一字指点,便甘心三生报恩不忘。有一次,同一位同学骑自行车去找一个诗人指导诗文。边骑边讨论,车过十字路口,竟忘了躲避交警,结果连人带车扣住,挨了一顿辱骂,两拳击打。要么罚款十五元,要么没收自行车。我俩眼泪汪汪。十五元谈何容易?自行车又是借来的!雪地里仰天长叹。无奈,去商店讨了一张包装纸,买了一支铅笔,又买了一把七分钱小刀削了,趴在马路上写检讨,把罪恶的帽子全部戴在头上,把最求饶的语言全部连接。五个小时后,终于感动了上帝,自行车要回来了。诗文没有得到指点,但从此知道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至今骑车上街,一到十字路口,老远就下来推着走了。
一九七四年,就在我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我的第一次真正的创作,一篇两千字的散文,在《西安日报》上发表了。
这天是星期天,我抱着几件旧衣服到城中一家小店里去缝补,缝补的价钱很高,那个红鼻子的老头惹我生了一肚子气,路过市邮政大楼前,那里有一个卖报的小摊,无意儿朝报摊上瞥了一眼,那报纸上显赫地有一行大字:《深深的脚印》。我立即目光直了,跳将近去,果然看见了铅字打出的我的名字。我锐声叫了一下,四周的人都看我,我自知失态,面烧如炭,赶忙逃走了,逃走得当然不很远,等四周的人散去,就想立即去购得十张二十张。但摸摸口袋,仅剩二角钱。我故意慢腾腾地满不在乎地重新走近报摊,说:“买十张!”“十张?”卖报人只卖给一张,声称不要糟蹋了新报。
一九七七年,总算毕业了。按条件,我是该回山区去教学,但省出版社的同志却硬要了我去。我摇身成了一位编辑,分住在五楼的一个六平方米的斗室里。
稿子向全国四面八方投寄,四面八方的退稿又涌回六平方米。我开始有些心冷,恨过自己命运,也恨过编辑,担心将来一事无成,反误了如今青春年华,夜里常常一个人伴着孤灯呆坐。
《满月儿》在京获奖,赴京的路上我激动得睡不着,吃不下。临走时我一连写就了七八封信给亲朋好友,全带着,准备领奖的那天从北京发出。但一到北京,座谈会上坐满了老作家,谈谈他们的作品,看看他们的尊容,我的嚣张之气顿然消失。唉,我有什么可自傲的呢?不到西安,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大小,七八封告捷的信我一把火烧了。
颁奖活动的七天里,我一语不发。我没什么可发的。回到家,我把获奖证书扔给了妻子,告诉说:“把它压在箱子底,永远不要让人看见!”
弹指十三年了,十三个台阶爬得我很累,我构思了一幅画:我拽着碌碡在上台阶,我不敢松劲,一松劲,碌碡就滚下去了。可惜我画功太差,不能作出。我知道前面的台阶还很长,一级一级还很高。我体力不行,气喘得厉害,眼看着大队人马都从我身边一跃而上了,我只是揉腿,捶腰。但是,我的眼光在看着台阶,我说,要到天国去,要得到糖果,我的出路只有上台阶,只有沿着台阶往上走。夸父不到大海就渴死了,他死得悲壮。我或许在半路上也要倒下,但是即使倒下,我仍是一个上台阶的鬼。我在房子里重新换上了一个镜框,上边写了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的主角小鹿纯子的话:
“我的目标是——奥林匹克运动会!”
1984年2月17日
赏析
上下求索终成鸿鹄之志
题目中的“台阶”,实际上讲的是作者贾平凹的文学之路。它讲述了作者从第一次接触文学到小有名气,再到在文坛站住脚跟这一段的成长经历。其中既有成功的喜悦,也有失败的苦楚,但作者始终坚定文学志向,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属于自己的台阶。他清楚地知道,“要到天国去,要得到糖果,我的出路只有上台阶,只有沿着台阶往上走”,而他心中的“天国”和“糖果”就是他的文学梦。
作者的文学之路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初识文学。一九七一年,作者当时十九岁。身材瘦小的“我”不能干重活,于是毛遂自荐,为“工地战报”做事,主编、编辑、记者、刻写、油印、发行、广播,“集七职于一身”,颇受重用。上天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我”后来被推荐到西北大学读书,这是作者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不仅意味着作者第一次走出农村、来到城市,也表明他的文学之路由早期的自我摸索转向后期系统学习的一个过程。在西北大学求学期间,第一期校刊在全校征集写入校感想的文章,学生中只有“我”一人入围。我立刻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我走在路上,“后腰骨硬硬的,心里说:西安有什么了不起呢?诗这玩意儿挺好弄嘛!”接下来便几乎天天在作诗了。贾平凹自己也说过:“我喜欢诗,想以诗写小说,每一篇都想有个诗的意境。”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而是期望能走上更高的台阶。于是“我四处求教,但凡在文学上有一字指点,便甘心三生报恩不忘”。有一次还因为骑车讨论诗歌,没注意十字路口,被交警扣住,可见作者求学之痴。
一九七四年,作者二十二岁,他第一篇独立创作的散文《深深的脚印》发表于《西安日报》,由此迎来了他文学上的第二阶段——初显锋芒。当看到报纸上刊登的五个大字“深深的脚印”时,贾平凹欣喜地不能自持,“锐叫了一声”,引得众人围观,害羞地跑开。等周围人散去他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下了十期报纸。当天夜里,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了这一重大喜讯,信上说:“我开始有了脚印了!”我想,贾平凹在写这句话时,他所说的“脚印”不仅指那篇作品的名称,更是指自己在文学之路上终于踏出了第一步,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脚印。
在此之后,作者从西北大学毕业,被省出版社的同志要去做了助理编辑,“分住在一个六平方米的斗室里”。当“四面八方的退稿又涌回来”,作者饱尝了挫败的滋味,担心将来一事无成,“夜里常常一个人伴着孤灯呆坐”。还好,幸运女神悄然而至。一九七八年,作者《满月儿》在京获奖,这一年,作者二十六岁。赴京路上作者“激动地睡不着”,但一到北京,当看见“座谈会上坐满了老作家,谈谈他们的作品看看他们的尊容,我的嚣张之气顿然消失——七八封告捷的信我一把火烧了”。此时的贾平凹清楚地知道,文坛新人辈出,自己的作品只是其中最为普通的一篇,要想真正地获得大家的认可,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自此以后,他便以更加稳健的步伐、更加坚定的毅力,以夸父逐日的决心,一步一台阶,向着他的文学梦前进,最终实现了他的鸿鹄之志!这就是贾平凹文学之路的第三阶段——厚积薄发。
在文学上有一句话叫“知人论世”,我想到另一句话“知心论人”如果想对一个人作出公正、客观的评价,那就需要走近他,了解他真实的内心。贾平凹如此,旁人亦如是。[1]
作者简介
贾平凹(1952年-),男,中国大陆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副主席。
现在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人,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
著有小说集《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集》、《贾平凹自选集》,长篇小说《商州》、《白夜》,自传体长篇《我是农民》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