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有兩個身份(老才)
作品欣賞
我的媽媽有兩個身份
我媽媽叫王貞榮,我對她的這個名字做了意義上的反覆推測釋義,還是不解,感覺很深奧的。當年記工分的日子,我去記分室看見,小會計都是寫了「王正榮」,感覺也不錯,就沒有提出什麼異議。「榮」是繁榮茂盛,「榮在當下」,真的不錯。但她沒有「榮」多少歲月就走了,在我沒有親看她告別的時候,走了……
我的媽媽首先是一個保健師,算不上是民間中醫。
他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切了脈象之後,他說,這孩子啊……以下就搖頭,表情里是憐憫。他繼續說,這孩子啊,怕是不能活……太大。
他無言了,明顯是停頓了等待我母親的追問。
若是……三四十歲……就差不多。
那天,聽完畢秀峰對我的死刑判決,媽媽一路上沒有說話,她本來就話少,一個字不吐這是特別反常的。記得從此媽媽再也沒有領我去「過堂」,可能她認為這樣是對生命的又一次摧折和打擊。以後的事媽媽自己去,她經常頭痛,也不知道什麼病,反正拿些草藥回來煎煮,但沒有見效。這些草藥都是她賣了雞蛋湊錢拿回來的,我知道這種交換太殘酷了,幾分錢一個雞蛋,她需要積攢多少雞蛋啊,而且需要幾個集市的交易之後,有了足夠的錢,她才敢去見中醫。我懂事以後常常眼淚盈眶,尤其遇到她蹲着煎草藥的時候。
我之所以反感那中医的断言,觉得完全是一个算命先生了,这与他的治病救人的原则分道了。现在医生也有给病人判死刑的,但是给家属暗示,而不是念判决书;况且多是病人身患绝症才那样说,我是绝症么?
我媽媽絕對是可以擔事的女人,她默默的,沒有哀怨。她一直是一個可以隱忍的人,但從不拿捏什麼大事,因為我的父親脾氣不好,她都是隨和的就像一個綿羊。
她沒有選擇退卻,她有了自己的計劃。
我們家的老屋住處很不寬敞,但屋後卻是一片屬於我們的空間。老屋後面可以再蓋個七八間房子,之後還有一片很不規則的小園,屬於自留地一樣的土地,四周是圍了散石園牆的。特別是後面的房子沒有人住,院子很大,可以種很多的菜蔬,農村也不興買菜吃,都是自產的,特別環保。
首先她要搭理那溜從東到西的散石牆,拿了小小的钁頭,將不知道從何得來的金銀花根深埋在牆根之下,間距很大,她告訴我,金銀花是最有滋生性的,沒有幾年就可以滿牆花開,這是她的預言,也是她的科學判斷,果不其然,好像就兩年,滿牆的金銀花就成為一道少見的風景了。
她叫金銀花是「忍冬」,這是了不起的學問,一般人很少知道的,我好崇拜媽媽的學問。她三月打春就萌動了,先是葉片隨之莖向四周擴展,幾天就爬滿了牆。她一蒂二花,只要是綻出花蕊就放出香氣,初開是白色的,不幾日就發黃了,常常是在莖的一個節點上成對冒出骨朵,人稱鴛鴦對舞。但我不知道到了採摘的時候,為什麼還是有白色的也有黃色的。夏末秋初是最佳採摘的時令,媽媽都是在院子的空白處鋪了大點的布料,把金銀花放上去晾曬。她說,最好是在金銀花還沒有開苞的時候採摘,如果吐蕊了,香味和藥效都不好,這是不是符合科學,我不知道了。
她為什麼首選金銀花種植呢?好像畢秀峰曾經說過,我的身體熱性很大,容易上火,必須堅持清火。不知道她打聽誰了,還是她獨出心裁自己想到金銀花可以治病。幾乎每頓飯她都是在鍋里放一個盆,把金銀花放進去一些,燒好了,全家都喝,特別叮囑我要每頓必須喝。她是想通過這樣的慢功夫來達到奇效?我想不通,但她的用心讓我了解了她不甘放棄的性格,儘管她沒有揚言,但誰也改變不了她。就是我外出求學放假回家,她都還在熥金銀花水讓我喝。但我只在第一個寒假喝到了媽媽的金銀花水,以後再沒有機會喝到了……
後來,我們家園牆的金銀花實在成了人們眼中的風景的時候,很多鄰居就到家問我媽媽要些去,媽媽從不拒絕,都是用一根勒絲(路邊的一種草,不易斷,捆綁東西最好)捆好了給人家拿走。她可能以為能夠給人家一點幫助就是她沒有被人遺忘,因為我家的境況實在不好,沒有人可以掙工分,所以只能是被人看不起。
媽媽特別愛護後園裡靠近房子的那棵椿樹。幾乎每頓飯都要有香椿,她說這是必須吃的,一定要吃的,我是聞不得香椿的那種特別的芳香,所以嗅覺常常是拒絕的,但媽媽的監督我不能不吃。
香椿樹沒有什麼特別的,我覺得她的木質很是細膩,我逐步也觀察到了香椿的一些特點。香椿樹的嫩葉剛剛長出的時候是紅色的,如果是嫩葉階段可能要微綠一兩天,逐漸地,就變成了橙色的,最好變成了完全的綠色。
她的葉子是寶貝,有時候我儘管不喜歡吃,但喜歡聞。就採摘一片放在鼻息之下深嗅,一股甘香清美的味道直沁入心肺。至於食譜,我媽媽做的是最糟糕的,從來就沒有變樣,一直都是切碎了,放進碗裡,一般是打了一個雞蛋,使勁地攪拌,或者加進蜢子蝦,也打雞蛋,這已經是很奢侈的了。雞蛋是從來不多打一個進去的,因為她要盤算着下一個集市去賣,要成「把」,一把雞蛋是10個,少了人家不會賣的。媽媽說。
我始終沒有問媽媽為什麼對這道菜不離不棄?她總是說,悄悄地吃吧。她再補充一句就說,這是長壽菜。
吃菜可以長壽?罕見的說法。但我在外讀書的時候留意到了一個古老的說法,算不算一個解呢?我不知道。
我們學莊子的《逍遙遊》,老師還要求我們背誦,但我想到媽媽說的「長壽菜」就不打怵了,背誦的最快。書中說:「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看看,答案就在這裡,這是世上最長壽的樹,這是有壽考之徵的,怪不得古人稱父親為「椿」,母親為「萱」,「萱」就是被人稱作「金針菜」的植物,屬草本。唐朝的牟融有詩云:「堂上椿萱雪滿頭。」所言就是指父母親。
我終於明白了,媽媽之所以鍾愛香椿,是借了那長壽的意思,是一種願望或者是祈求或者是許願在其中吧?
你看,媽媽的態度很實際,她在暗中對我的生命的延續做着她可能做到的一切。清熱解毒,這是治病的根本;吃長壽菜這是她的許願。還有這樣想得周到的媽媽了麼?
她可能做的,她都盡力了。她常常會自己跑到山上去刨那些巴草根,也有蘆草根,其根都是成一節一節的,回家以後,她用菜刀切斷,放在櫥櫃。每次熥飯,她都是拿出一小把放進碗裡。喝完了金銀花水,再喝幾口草根水。我不深究,可能就是清火的吧?有時候她還用喝不完的水來洗臉,媽媽平時只搽很便宜的雪花膏,袋裝的,大約一袋幾分錢至多是一毛幾吧。我想,是不是那草根水是養顏的。
是的,我的身體就那樣在媽媽的呵護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走過來了,是不是她的功勞,我說不清,但我感謝她的所有努力。
你說,她是一個最好的保健師麼?我說她當之無愧哦。她還有一個身份,我認為,她是了不起的園藝師。
我家的後院是一個可以自由搭理的園地,媽媽的心思可能就是那個院子,除此就是趕點農忙的活兒。
那個院子一點沒有礙事的地方,你可以任意設計。我媽媽先是從西門開始,砌成了一條彎曲的小路,兩邊是用那些較好的石頭,埋在泥中,然後用土壓實了,小路也是用碎石鋪成,石頭很小,有的只有拳頭的大小,我想,我們家的後園裡就有那樣的石頭,再者,她是小腳的女人,也不能搬得動大塊的石頭,也好,我就把那些碎石路看作是袖珍一樣的珍貴而有情調,的確也是,有鄰居去摘花看見也說很美,媽媽聽到這樣的讚美總是笑,笑一直甜到了心底。
因院子裡有兩間西廂房,所以要拐彎,但到了筆直處也不按照房子的南北走向直走,而是斜插到了北屋的正門。我讀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看見他描寫流水的小溪,感覺我媽媽的設計和他的曲溪真是的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他說:「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只不過沒有留出坐觀景色的地方。我看見過網上對那曲溪的攝影,想想我們家的曲徑,絕對相似。
院子裡有三株樹。一株在廂房的左首邊,是一棵無花果樹,亭亭的干,華蓋遮天,下面再什麼也不長了,但無花果每年都是累累的,就不分大小年,年年豐收,這也是媽媽打點人情的禮物,我也不甚喜歡吃,心裡就捨得了。因為我們家的糊口能力最差,有些事需要得到那些好心的鄰居的幫助,就必須有適當而盡力的回報,媽媽這一點上最不喜歡欠下人情債。
還有一棵樹是梨樹,我就喜歡梨花盛開的時候,那滿樹的白雲,就像是一團雪,只是遲遲不肯離開。但結出的梨不到收穫季就基本上全無,我喜歡吃還沒有完全熟透的梨,帶着十足的酸味,且吃的時候連同梨內的種子也吃掉,只有梨把扔掉了。媽媽從來也不責備我的貪吃,她知道我在長身體。
最有價值的樹是在北屋最東面一角的木瓜樹,還有樹下纏繞的山藥蛋。那木瓜樹不敢徒長,總是矮於屋檐,後來我發現,父親總是把最上面的枝子剪掉,原來是怕樹幹損壞房草。木瓜是青色的,逐漸地泛黃,先是向陽的一面微黃,逐步侵染了整體,到了成熟了,自己就落下了,可能這就是「瓜熟蒂落」的來歷吧?也許是我饞嘴,總是在木瓜青澀的時候就摘下嘗鮮,那是又澀又苦,全得吐出,半天嘴巴里還是余澀無窮。所以我從來就沒有待到秋末或者風寒時節坐在溫熱的炕頭去慢品那自植而結果的快樂。
倒是那些山藥蛋,很小,因不施肥的緣故吧,總是黑黑的,我學習文學讀到現代文學山西作家趙樹理那一派,叫「山藥蛋派」,我馬上記住了,因我家就是這個派別的發源地。(我在一篇文章里說所謂的「山藥蛋派」的山藥蛋不是山藥,而是土豆,這裡尊重原來的這個說法吧,也是學識不精的一個實例。)
我媽媽總是在晚飯的時候在鍋里熥一盤子山藥蛋,扒皮吃吧,太費事,我媽媽就說,那蛋皮也養胃,這是她第一次向我灌輸現代保健理念的。我不知道這些知識何來,但我相信絕不是她的杜撰。
院子裡種蔬菜那不是我媽媽的事,所以她從來也不干涉。所以裝飾院子的事情就非她莫屬了。她的園藝家身份也不是徒有虛名的。
她有兩個傑作。
在院子的曲徑兩邊,栽滿的都是草本夾竹桃花。這種花開出粉色趨紅的花兒,花朵閉謝以後就用花瓣包裹住結子。觀賞起來尚可,但沒有什麼大用。我媽媽告訴我,後院子螞蟻多,還有黃鼠狼。我就看見過一次,是大白天,那黃鼠狼嗖嗖地穿過房子的後檐溝鑽進了石縫,非常可怕。想必是夾竹桃花對那些東西有着抵禦的作用吧,我不知道。
我還是喜歡她在門邊處栽植的一些牽牛花,那花口就像一個喇叭,所以也叫她「喇叭花」,但我媽媽叫她是「大碗花」,也像,花口就像一隻碗的碗口,只是我覺得沒有喇叭花的名字美。她拿了幾根不用的木棍,立在牆邊,在木棍下面就撒了種子,本來那院子沒有人住就很荒涼,結果大碗花一開放,馬上就有了生機了,那破門也被裝點得富麗堂皇。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大碗花,把多餘的,扯掉也不影響整體花貌的剪斷,馬上拿了軟的樹枝,彎成一個圓圈,然後把大碗花的藤蔓連同大碗花一起纏繞上去,做成一隻非常美麗的冠冕,但不敢戴太久,因為那是女性的裝束,我怕人笑話我不倫不類。
大碗花,要成為一朵花,先是努力探出一個花筒,無論是何種顏色的大碗花,她的花筒部分都是白色的,仿佛是透明的。向上再擴展為喇叭口。看大碗花的顏色那才叫爭色鬥豔。粉的,淡雅而輕盈,似乎是塗抹了胭脂的女人的嘴唇,好像對着你說話,聲音是懦懦的,也是呢喃的;還有更艷麗的大紅顏色的,就像是故意着了過年蒸大餑餑出鍋以後要在上面點染一個紅點的那種顏色,濃濃的,似乎那顏色就要滴落下來,也好像要燃燒起來的樣子,看了的確心情就好很多。也有藍色的,淡藍的,深藍的,都有,淡藍的顯得絨絨的,似乎你都不捨得拿手去拂拭,生怕壞了她孱弱的花唇;深藍的往往夾雜了還沒有完全泛藍的微白,就像海的波濤,隨之花型在慢慢波動,也像漣漪盪開,波紋向外散開,動感十分強烈。也有白色的,還有各色摻雜的,不一而足,所以大碗花是最好的裝飾之物。
最可觀的是你要選擇合適的時段,最好有晨露的時候看,那露珠點綴在花口上,就像不浸水的油布上擎了珠子,你想輕輕搖動一下,必須是很和藹的不粗暴,不然,露珠馬上就滾落下來,景色瞬間就失去了。想象一下,就像詩人描寫的荷葉上的露珠一樣,我這裡抄寫一句詩吧,你可以以為是描寫大碗花上的露珠的:「萬斛銀珠無用處,翠盤擎到日光乾。」
人的一生可以獲得兩個身份的不多,我媽媽被兒子冠以兩個「師」字的頭銜,不僅僅是兒子對她的崇拜,而且是因為她的確給了我很多生命藝術和審美藝術的原始關照。
在我媽媽悄然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在外面求學,待我回來,已經晚了,是在醫院的太平間裡見了最後一面的,想想,那種哀傷,欲哭無淚了。
返校的路上,我想起了她親手栽植的大碗花,可惜她走的時候是在冬季,還沒有發芽拔蔓,更沒有開花,如果是花季,我要把門邊那些大碗花全部撕扯下來,做一個花冠為你佩戴,給你送行。
很多人在憶起自己的媽媽的時候都把媽媽作為人生的第一老師,我也俗套,她也是,他沒有學識,也沒有讀書識字,可能距離別人的媽媽有着天壤之遙,但她是一個合格的老師,人生的無言的啟迪者。
作者簡介
老才,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