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白了頭(高麗君)
作品欣賞
我的村莊白了頭
今日立夏。
「夏」本為「大」之意，指春天播種的植物已直立長大，據說古時天子將親率百官，「迎夏於南郊，祭赤帝祝融」。遼闊的西海固黃土地上，經過多次乍暖還寒交替，終於迎來了柳青草長、桃紅李白、玉米出苗、小麥拔節的好時機。
一大早細雨拂面，洗滌着生機勃勃的世界；但接着便是冰雹，打在鬆軟的土地上，一砸一個坑；再接着又是雪粒，撲簌簌硬邦邦；到了夜間，鵝毛大雪便覆蓋了活力蘊藉的山川。
又是一場夏雪啊！霎時間，山披白衣，樹穿白羽，鵝黃縞素，嫩粉結冰，花敗柳殘；尤其是草斜苗歪，剛剛發芽的莊稼幾乎全軍覆沒。我家鄉的春天初夏，年年如此，總讓人在滿懷喜悅時得面對殘酷，在無限憧憬時遇迎頭棒喝。也正因如此，這片土地上的生命，需經過無數次磨難掙扎，才能完成自然賦予的成長過程。人更亦然。
整理完這本集子，正是夜半。推窗遠看，夏雪皚皚，籠蓋四野，一種叫做悲憫的東西彌散開來。我關了電腦，長嘆一聲。
這是我的第三本散文集。比起前兩本的陽光溫暖、高處雲端來，《秋高雁一聲》是低溫的、悲傷的，疼痛的。它由一系列回憶的片段、跳躍的畫面、青春的悸動、成長的無奈、冷靜的反思和現實的驚心組成。樓高雁過幾春秋，四十年的光陰，轉瞬之間，我的村莊白了頭，我的父母白了頭，我也白了頭。但記憶之痕愈發清晰，一些關於曾經的曾，如今的今，他們的他，她們的她的細節情節故事在腦海中一一閃現，同我走過的路，住過的院，玩耍的伴，青春的夢，思念過的人，都定格在某個時空了。
生長在西海固，很少有人能完全拋開農人根基。儘管住進樓房穿着皮鞋開着小車，本質上依然是也只能是農人後代。我眼中筆下的這片土地，吃洋芋喝窖水的時代一去不返了，守着幾畝薄地做老婆娃娃熱炕頭夢的鄉民也少之又少，更少了安然恬靜、美好淳樸的田園牧歌式的固有氛圍。隨着政府投資力度的增大，隨着移民搬遷政策的實施，隨着年輕人進城打工的步伐，這片土地上的人，緊緊跟隨時代腳步，生活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物質條件相對富裕，生存也沒過去那樣艱難，但同時，精神缺失、信仰缺失、靈魂無處抵達也牢牢攫住人們。
我的創作之路，曾一度從故土中剝離出來，在雲端飄蕩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發現，惟有回到現實、回到低處、回到鄉村、回到土裡，才是寫作的根本。
我慶幸自己沒被城市乾燥的風一點點榨乾溫情，沒被鋼筋水泥同化為冷漠無情的機器。我始終無法脫離這片熱土的記憶，擺脫不了「他們」的喜怒哀樂，泥土氣息始終纏繞在身；我試圖衝破以前的膚淺認識和故作深沉，突破狹隘的鄉土詩意和沉湎回憶的局限，用另一種視野角度去看待還原；我嘗試從人性的本質、黃土地的歷史、文字的初心、民生民情、生命感悟出發，闡述歷史的、現在的、將來的真相事實；審視故土生存的現狀，剖析當下理性的迷失，記錄變裂時代的糾結，並在消費的世俗圈中衍射出一線光亮。
在東嶽山溫柔的臂彎里，在漸漸乾涸的清水河旁，在一片肥厚的黃土地上，有我的老家。不管流浪的腳步多遠，不管滄桑的歷史怎樣侵蝕，只要一想起乾旱黃塵的日子、水窖饃饃的昨天，我的眼睛就濕潤起來。我開始讓目光向下筆端向深，在村莊土地間遊走，在身邊事物人上停留，比如村莊、樹木、田野、天空、莊稼等鏡像。
最重要的，還是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個身處底層依然將真善美傳遞出去的人。這部集子裡，都是小人物的身影。他們雖無大名眾望，卻有至情至性。他們和土地莊稼、洋芋白菜的關係，值得用真情表達用真摯描摹。
陶情冶性、悅人愉己為文字本原，如果能用來慰藉自己的靈魂，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我以為，文學就要記錄時代的痕跡。我的筆下，不哀嘆也不悲怨，更不希冀重新找回，只希望能在匆忙趕路中，留下一圈圈漣漪。它不一定帶來興奮愉悅，也不一定多麼勵志拔高，伴隨感動疼痛、浩浩湯湯而來的，更多是一種明亮的憂鬱和美麗的嘆息。儘管所面對的生活，多是瑣碎、破敗、甚至骯髒，但我並不因此漠視麻、躲避背離，我努力做到捕捉和再現，熱愛且珍愛家鄉親朋。
四季中，我最喜歡暮秋。想想看，藍天深遠，白雲如島，莊稼進倉，大地空曠，萬物各按其時，走過了孕育發芽生長成熟的季節；寰宇一片收藏前的欣慰，封凍前的寧靜。一條深邃的河流緩緩流過，洗滌着過往的舊事，澄清了沿路的風塵。
忽然，有隻南飛大雁，嘎地一聲，劃破長空。那是高亢地叫，也是悲愴地叫，如撥開情感的一脈活水，又像刺痛心弦的亮光。這叫聲，既是滋潤心靈的一場甘霖，也是淨化污濁的清水。當悲憫之心不只針對自我，能夠涵蓋萬物生命時，才能到達最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輝!這就是取名為《秋高雁一聲》的緣故。
《莊子》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散文，說真話抒真情，才是真諦。我是幸運的，我的文字是幸運的。將自己放在大格局中遠遠不夠，但縱向比較，我也在進步着。身體的經歷留下一些地名，心靈的磕碰留下了鮮明的記號，情感的沉澱讓親情友情愛情鄉情得以銘記。感謝生活，讓記憶為成長作證，讓感受留給現在，未來留給期待。我需要銘刻每一次經過，每一縷斑斕，儘管很淺薄，但我在努力。
高中語文教師的身份，職業帶來的忙碌操勞可想而知，閱讀寫作都是在擠時間中進行的。在別人閒聊麻將的間隙，養生鍛煉美容瑜伽的間隙，我選擇了挑燈夜戰，且義無反顧。夜深人靜時，坐在桌前，一個字一個字敲下來，無數次構思審度，他們、她們，閉眼便能看見立着的身軀，是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文字的世界雖然是沙里澄金，我想我還會繼續下去，且走且修行。經受着沉默修煉和思想升華的過程，完成以西海固為母體的細微觀察與寫作，因為沒有這個愛好支撐，沒有這塊「自由」的天地，沒有這個甘苦參半的過程，我不知業餘時間如何度過。
感謝為這本書出版提供資助和機會的人們。感謝付出心血勞動的編輯老師。感謝一貫支持我的家人朋友。感謝讀這本書的每一個人。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