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王衛華)
作品欣賞
我的父親
冷峻的風夾着小雨颳了一下午,黃昏時天色如墨一般漆黑。
八仙桌下的火盆里炭火燒得通紅,我們一家人圍桌吃飯,前胸暖洋洋的,後背卻是絲絲髮涼,連電燈都沒有的時代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寒冬的夜晚是枯坐不得的,吃喝洗漱完畢,母親便招呼大家各自上床睡覺。
我們把被子掖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頭臉可以側耳傾聽屋子外面的聲音。風依然未停,一陣陣「沙沙」聲反覆掠過瓦面,父親說,下雪粒了,雪粒鋪地積雪不會化,明天有雪景可看了!
第二天醒來,屋子裡白光曳地,里里外外前所未有的亮堂,只聽父親在屋外喊:
「毛仔,快起來,下了大雪啦!」
我一骨碌爬起來,囫圇穿好衣服,直接就往門外躥了出去,山野菜地白茫茫一遍,只有零零星星的綠色、黃色或其他顏色點綴其間,煞是好看。我極力搜尋放在門前地坪上用於鋸柴火的「木馬」,發現已深深埋入雪中,只露出兩個耳朵。「木馬」的實際高度差不多齊我腰部,以此推測,這雪應該至少積了一尺五寸以上。
「毛子,把米篩和簸箕拿出來,我們抓鳥去!」
父親一邊吩咐一邊整理手裡的一捆細線。
我們找了一塊平整的空地放好簸箕,用一根棍子支起米篩,米篩底下撒了一把秕谷,然後把細線系在棍子上拉到藏身之處靜靜等候。大雪天飛鳥無處覓食,只要瞄到有吃的,不管是不是圈套也會義無反顧撲上去,很容易抓到。這種方法簡單粗暴而有效,缺點是需要蹲候拉線,大冷天的凍得兩腳知覺都沒了。聰明的父親琢磨出一個自動捕鳥機關,道具還是米篩和簸箕,找一根大小合適的竹筒,上下開個槽,兩端鑽孔穿兩根竹籤做槓桿,槓桿用細繩連結,使用時,上端的槓桿撐住米篩,下端的槓桿別在一個踏板上,踏板放上秕谷、草蟲等誘餌,鳥兒飛到踏板上吃東西立馬就會觸發機關,被扣下來的米篩罩住。有了這機關,人就可以離開去烤火了,隔一段時間察看一下,運氣好一次能捕七八上十隻鳥。
父親喜歡捕鳥,但從不傷害鳥,也不允許我傷害它們。每次捕回來的小鳥用一個精緻的竹籠裝着,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賞玩一段時間就放了,往往放出去的鳥兒傍晚又飛了回來,想必是想「家」了。
父親嚴厲,中氣也足,往往一聲斷喝嚇得我腿軟。我從小被爺爺奶奶慣着,調皮搗蛋是少不了的,幾乎村子裡所有的壞事糗事都和我有點關係,完全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我常常帶着幾個手下在村子裡四處遊蕩,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大人們無可奈何,唯一能治我的就是「你爸來了」或「回頭告訴你爸去」!如果彼時不遠處能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過來,我必然是落荒而逃,全然沒了孩子王的氣勢。
其實我畏懼父親只是天性使然,父親貌似嚴厲實則懷柔,印象中從沒揍過我。即便有次我把家裡買來做新房子的鋼筋條悄悄鋸斷做「武松打虎」的道具,他也只是高舉巴掌衝過來,然後用那隻手撓撓後腦門斷喝一聲「滾」!我照例落荒而逃,連毫毛都沒掉一根。
父親大多數時候都是面善心慈的。那時候不像現在物資豐富,好吃食是稀罕物,父親在鄉里工作,有固定收入,常常下班回來拎着一包豬下水或一塊肉,我和姐姐見了就開始歡呼雀躍起來,咋呼着要好吃的。父親總是笑眯眯地說:
「都別急,都別急,今晚管夠。」
父親在早期的公社食堂干過,會做菜。不一會功夫,香噴噴的紅燜豬肉,油煎豆腐,芋艿糯米飯之類的美食就上桌了,我和姐姐只顧埋頭使勁造,吃相自然是顧不了許多了。父親端着他的小酒杯,一口一口咂着,用筷子指指我和姐姐的腦袋對我母親說:
「看看這兩隻的吃相,和兩頭小豬有什麼兩樣?」
母親還來不及搭話呢,旁邊爺爺早接茬了:
「你小時候也好不到哪去,烏鴉別笑老鴉黑!」
父親嘿嘿一笑,又咂了一口酒。
父親頗讀過一點書,在村子裡算是有墨水的人,但記性不好,書里的內容老是亂串,吹牛神侃時難免張冠李戴漏洞百出,好在聽眾大都底子差,並不知道李逵李鬼有什麼區別,只能無條件信服。
有次他煞有介事地給我講八年抗戰故事,憤憤不平地說:
「你是不知道小日本多猖狂,一個小小的島國居然橫掃我大中華,短短几年打得我們只剩下東北三省了,差點亡國!」
從此我真以為東北三省是當時最後的淨土,後來上歷史課才知道日本是率先侵占東北的,東北是首先淪陷,不是「只剩」,被他誤導了好多年。
由是我與父親老是意見相左,常常為某個問題急赤白臉地爭論,全然沒有一點父與子的模樣。汪曾祺說到與他父親的關係時,說他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看我們也屬於這類。
父親好面子,明知道錯了也不認慫,但他的行動暴露了內心的焦慮,總是期望我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訂各種文學期刊,他二十、三十元的給。
我買《辭海》,他一次給五十元。
我參加某文學院的作家進修班,學費近二百元他眉頭都沒皺。
八十年代初,錢的個頭特大,一斤豬肉一元三毛錢。
說實話,我真沒從父親那學到多少文學知識,倒是遺傳了他愛吹牛皮的毛病,朋友聚會時酒杯一墩張口就來,我後來能寫點東西倒可能與他這遺傳基因有點關係。
父親方面寬額,相貌堂堂,很有點官樣。某次縣領導下基層考察,帶隊領導第一次到鄉政府,並不認識誰是書記鄉長,掃了一眼歡迎隊伍便大步流星走到我父親面前熱情握手,他不知道我父親只是個一般幹部,旁邊貌不驚人的才是一把手。書記只好訕笑着主動走過去向領導問好,弄得滿堂大笑。
父親的慈愛是內斂的,很少像別的父親一樣與自己的兒女耳鬢廝磨,但凡事總有例外。有一次我病了,肚子鼓脹,胸口疼痛,臉色蠟黃,帶到醫院一看說是肝炎,住院治療一周也不見好,父親急得滿嘴燎泡。剛好有個來探望的親戚說起某鄉下有個專治肝炎的老郎中,可以藥到病除,父親顧不得判斷是否靠譜,扛起我就上路了。怕我胸痛走不得,十幾里山路愣是沒讓我走一步,我趴在父親背上,聽着他輕微而有節律的喘息聲安然入睡了,找到老郎中家時已是下午兩點多。太小時的事不記得了,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背我。
神奇的是老郎中真的靠譜,望聞問切之後開了一大包藥末,每天沖泡內服,日漸見好,不到十天就痊癒了。我記得那老郎中姓石,住在一個小地名叫「火田裡」的地方,人很慈祥,不僅熱心治病,還招待我們吃了午飯。
我與父親相交了幾十年,從沒能給他多少好處,以我目前的條件和能力,今後怕是也不會有。父親今年七十八歲了,身體尚健,我想,等他八十八、九十八,乃至一百零八歲的時候,我背是背不動他的,但我一定陪他看朝霞東起、夕陽西下。 [1]
作者簡介
王衛華,江西修水縣人,現居福建福州,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