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讓母親走出了大山(鹿郴)
作品欣賞
我的病,讓母親走出了大山
寒冬行至,身體上的疾病在冷風的攛掇下又幾番跑出來作祟。智齒髮炎那些到也還好,可腸道應激綜合徵卻付託於我的身體已有六年光景。上次和母親打視頻,我問她有我這麼差勁又多病的女兒,後不後悔。她卻笑臉盈盈地看着我說:「要不是你生病了,我估計這輩子都出不了木里。」看着她漫不經心的語氣,難以壓抑的眼淚在心裡匯成了一條撲簌簌的河流。
關於母親的這段旅行歷史,在我的記憶里由無數張汗涔涔的後背和淚潸潸的臉龐構成。
5歲那年,生了我記憶里的第一場大病。腹痛難忍,疼得直冒冷汗,好像有一千隻蛆在我的腸子裡面蠕動。小的時候,我也愛肚子疼,但每次肚子疼,只要吃了用熱草木灰捂熟的大蒜,基本都能好個七七八八。可這次,怎麼都不見好。母親又拿來新納好的布鞋,放在炭火上烤,烤熱之後隔着衣服將鞋底放在肚臍之上。我能感覺得到明顯的熱氣往肚子裡鑽,可是一千隻蛆並沒有停止蠕動,反而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盹。「媽,我更疼了。」「再忍忍啊,媽帶你上醫院。」
那時我家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小山村里,依舊沿用着最原始古老的交通工具—馬。母親備好馬後,把我放在馬背上,牽起韁繩就往鄉鎮醫院趕。那天,我在馬背上一前一後地晃動着,母親也在一片又一片的山林里晃動着。
六公里的路,平時要走2個小時,那天竟然只用了兩個小時。鄉鎮院只有兩個醫生,男的姓高,因為進藥去了縣裡,另外一個女醫生,皮膚白皙,留着一頭烏黑的秀髮,眼神里總是藏着與鄉里人不同的神色。鄉里人的眼神幾乎都是低頭插秧、歇息看天的俯仰之間,直上直下的,而那個女醫生眼神的方向要麼是斜向上,要麼是斜向下。
她剛好在塗指甲油,粉紅色的亮片在太陽光線下反射出彩虹般的顏色。看我們來了,只是偏頭問了一句:「怎麼了?」接着又自顧自地觀賞她的指甲。等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了我的症狀之後,她張開了艷麗的紅唇:「應該是生理期疼痛吧!」焦急的母親聽見了一個震驚的答案,「呸,她才多大啊,你個庸醫。」母親啐了對方一口唾沫,抱着我去了小姑家。小姑父是鄉上為數不多有汽車的,那時大人們都說,那幾塊黑色的鐵殼可以帶我們去縣城。
我不知道究竟了過了多久,從白碉出發的時候還是正午,醒來,已然乘上鐵殼到達木里縣城的醫院了。這次接診的是一個雙鬢斑白的老醫生,姓賈。經過各種檢查之後,說是食物中毒,開了一些藥就到了外婆家,吃了那些藥之後,上吐下瀉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發覺病竟然好了大半,母親也守了一夜。
多年以後,我才從母親口中知道,原來她和小姑那幾個月鬧了矛盾,關係僵到了冰點,誰都不願意上前一步,成年人的上前一步可能意味着面子,可那天的母親上前了。因為我。
13歲那年,我記得是一個沉悶的下午,我坐在教室里上着物理課,班主任突然走了進來對我說「你媽媽在校門口等你,快去醫院吧!」是的,我又生病了,這次病來得突如其然。我記得也是一個下午,我也是在上物理課,可是我的耳朵突然就有一股電流感,耳道里一直迴蕩着「滋滋滋——」的聲音,同時這個電流似乎堵住了我的耳朵。老師講課的聲音又小又嘈雜。
我聽不清聲音了,完蛋了!我該怎麼辦?
隨後,我噙着眼淚借了班主任的手機,聽到母親話語的那一刻,眼淚再次決堤。我幾乎是嘶啞着向母親說了事情的始末。悶夏如籠,等母親在校門口把我帶走時,母親的後背早已浸潤成了一片汪洋。
到了醫院,接診的仍舊是那位姓賈的老醫生。我告訴他我聽見了電流聲,腦袋裡好像還有像螢火蟲撲騰肚子的聲音,他轉頭問我母親「這小孩成績怎麼樣啊?」當他聽見母親說
「還不錯」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好像一下子就收起來了。好像這個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只聽見他「歐」了一聲,說:「應該是突發性耳聾吧!」。聽見耳聾這個詞的時候,好像這個世界對我馬上就按下了靜音鍵,眼淚唰的一下子就湧現出來了。就這樣,母親租了一輛的士,我們輾轉到了西昌。
在車流快要匯入西昌站前,途徑了一片紫紅色的土地,它與別的土地不同,別的土地上各樣的植物像是經絡網一樣延伸着飽滿的綠色像盡頭駛去。與豐腴得髮油的土地相比,它只有一棵老樹,稀稀拉拉地挺着片片點點的綠葉,以一種不屈的生命力向着高處生長,顯得悲壯而又蒼涼。
入城了,6月,正是藍花楹開得正好的時候。下車後,一陣風吹過,一朵藍紫色的花朵落到母親的肩膀上,我望着母親走向繳費室的背影在一片又一片的藍紫色中消失成了一個光點。那一刻,我才發覺原來母親竟是如此弱小,弱小到毫不費力就消失成了一個光點。一個令人視線模糊的光點。
15歲,高一,我們第一次見到了成都。開學沒有多久,我就患上了腸道應激綜合徵。因為疾病,加上一些同學的議論,我請假的次數多了,成績也下滑得厲害。幾番尋醫無果,最終去了成都。
半夜三點,我躺在華西醫院對面的酒店裡,我一直睡不着,準備起身去洗手間。身旁的母親鼾聲如雷,我記得從前的母親是不會打呼嚕的,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母親睡覺竟然開始打呼嚕了,而且很響,像是一列火車錯了軌道,發出金屬般的刺鳴聲。我慢慢翻下床,甚至掀被子也顯得很輕,我還沒完全下床,「幺幺,你去哪?」「我上個廁所。」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她的眼睛突然睜得老大。
其實我知道她的擔心,她擔心的事情,從前的我想過無數次。可真正查出重度抑鬱的那一刻,我卻有一種習題找到答案的感覺。那段日子的前兩個月里,我在三點以前都睡不着,或者在3點驚醒,3點就像是一個鬧鐘。隨着夜色洶湧而來的,是回憶、幻想還有眼淚。「重度抑鬱」這幾個字在母親去前台繳押金的時候我就已經看見了。我剛放回病歷單的時候,母親竟然走了進來。我的手凝滯在了空中,我只好支吾着說拿紙巾,但對上母親眼睛的那一瞬間,心底莫名難受。她的眼睛很空,像是一個被什麼東西掏走了心臟,還有一時之間她抓不住盜賊的無力感。
後來,我去湖南念大學,她又陪着我跨越了兩千多公里的路程。「等以後有錢了,我帶你去旅遊。」每次我這樣說,她總是說:「不去,旅啥游,我上次已經和你去過湖南了,媽媽已經見過世面了。」
母親離開的那天,我們在食堂里轉來轉去,我以為只有刷校園卡才可以就餐,竟然讓她一個人一口午飯都沒吃,30多個小時,火車加汽車的長途跋涉,第二天半夜她竟然到了家裡。過了幾天她才給我講了她的遭遇,她給我說,她剛上火車沒多久手機就快沒電了,預備的充電寶也沒有電,她就這樣不吃不喝地趕到了家裡。聽到那些話的時候,我的眼淚好像牽了一根線,掛了一坨鉛,從心尖一點一點往下沉,攥得心生疼。
隨着年歲的增長,白碉的小鄉鎮到跨省的湖南,我越發明白母親這條旅行史的不容易。到底是什麼讓母親走了這麼多的路?是我的疾病將她逼着到這條不得不越走越遠的道路!
我想起母親時總是想到那棵老樹,母親又何嘗不是那棵老樹呢?蒼涼而又悲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