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詩路心程(李彥良)
作品欣賞
我的詩路心程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前一年芒種那天,我出生在山西省昔陽縣的東部重鎮東冶頭村,初中畢業之前的時光就是在那裡度過的。村子背依怪石崚峋的臥龍山,面對四季長流的松溪河,山環水繞,交通便利。村東有春秋時古「肥子國」的殘垣遺存,村西有秦末漢初韓信下趙時插杴而挪的成山,村北的最高建築「大學堂」是我讀初中的中學校,下街西頭的老爺廟就是我的小學校。村西官坊院西邊民國年間建立的女子小學校,村中縱橫交錯的街道和趕集場以及村四圍那溝溝窪窪的黃土地,都有我的足跡。
是家鄉養育了我無憂慮的童年,儘管我的爹媽都不識字,但爹媽並沒有因為我是個丫頭而不供我上學。儘管他們沒有書本知識,但出身卑微的草根底子,並不缺少鄉土文化的因子。從我記事起,爹就給我「叨昔話(昔:往昔,過去的意思,也有人叫「瞎話」、「笑話」)」:「昔話昔話,有根沒把。高火圪台(爐台)上栽了二畝西瓜,一黑夜就長得比磨盤還大。赤臀小來偷瓜,褲腰包里掩了二十四個大西瓜。瞎看見了,聾聽到了,瘸趕上了,啞巴吶喊了兩聲,沒胳膊還杵了三錘。西瓜蔓一絆,看的人都閃進寮寢(爐台下盛爐渣的裝置)裡頭了。」滿是笑料的昔話,讓我一聽就記住了。媽也教我念童謠:「狼打柴,狗燒火,貓兒在家捏窩窩。一捏捏下七八個,你一個,我一個,還給大哥留一個。大哥回來要窩窩:『窩窩哪啦?』『貓叼走了。』『貓去哪啦?』『上山了。』『山哪啦?』『雪埯了。』『雪哪啦?』『化成水了。』『水哪啦?』『和了泥了。』『泥哪啦?』『抹了牆了。』『牆哪啦?』『老母豬拱塌了。』『老母豬哪啦?』『扒了皮了。』『皮哪啦?』『蒙了鼓了。』『鼓哪啦?』『給乖二娶媳婦,撲騰哇嗚敲破了。』」昔話和童謠中那些趕韻腳的句子,仿佛具有強大的魔力,使我興致盎然。「咱家有隻黃草雞,筢地扒拉一早起」和「豬嘴羊耳朵,嘴吃脊樑屙」是媽和爹給我出的謎語。我一猜就猜出是媽掃地的笤帚和爹推木頭用的推刨。因為天天見那兩樣東西。這些念白通俗、節奏流暢、語調和諧、朗朗上口的昔話、童謠和謎語給了我童年無限的樂趣,無疑是我最早張望和觸摸到的詩歌飄帶。
上學讀書後,書墨的幽香引誘得我張開了翔往詩歌翅膀。我讀小學時老師常讓我們猜謎語。「繩子拴只鳥,隨風空中飄。下來一場雨,快往檐下跑。」那時小學生都放風箏,所以猜上來的人很多。「月初生下背如弓,十五長大比鏡明,團團圓圓沒幾天,二十大幾命歸陰。」開始,孩子們猜不出。老師就讓我們晚上看看天,問問家長,等到第二天到學校就都知道是月亮了。童謠般的形象謎面和夢一般的有趣謎底,讓我好開心。
那時我們並不知道什麼是詩,什麼是韻,什麼是律,什麼是迴環和對仗,但猜謎的好奇心,激發了我無限的學習興趣。「一去二三里,煙途(沿途)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是我套寫的第一張毛筆字仿影上的話。儘管我這輩子毛筆字沒有寫出什麼名堂來,但仿影上那些淺顯的詩句給我的童年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雖然幼小的心靈里並不理解「煙途」比「沿途」美妙在哪裡,但我確曾好奇地睜大眼睛琢磨過老師之間為什麼對「沿途」和「煙途」高聲爭論。毫無疑問,正是這些笑話、謎語和童謠把蒙童時代的我導引到了詩歌王國的邊緣。
大概是在讀高小的時候,我萌生了寫詩的念頭。那時候教我們語文的老師叫單仲青,單老師對學生極其嚴厲,嚴厲到了家長常用「小心我把你交給單老師去管教!」或是「看!單老師來了!」的話嚇唬不聽話的小孩。父親對單老師的身世似乎知道一點,常對我說:「單老師那人可不簡單了,說是小學老師可比那些念過大學的人還有學問呢。你可要跟着人家好好學啊!」
單老師確實多才多藝,在孩子們的心目中,他天文地理都懂,琴棋書畫皆通,字寫得特帥,人又瀟灑精神,儼然是孩子們崇拜的偶像。課堂上的單老師神采飛揚,講得抑揚頓挫,學生們聚精會神,聽得專心致志。我特別是愛聽單老師講課中穿插的故事和詩句。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王安石那「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等寫月亮的句子就是通過聽單老師的課,進入我的記憶中的。潛移默化地,我越來越感到詩意中的月亮,比謎語中的月亮高妙多了。單老師不只有嚴肅的一面,也幽默風趣。張打油的「天地一籠統,井是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打油詩,和韓非子「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跌倒韓非子,笑死一群牛」的淺白句子,也是在聽他講故事時記住的。強烈的求知心,讓我對那些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的詩句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喜好和感悟。朦朦朧朧的詩情詩境,常讓我產生躍躍欲試的寫作衝動。
「蘭美荷靜,菊香梅雅」是我寫在語文書封面上自認為有詩意兩個短句,從那時起,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做開了長大後當詩人白日夢。正是單老師的語文課,催生了我少年時心田裡詩的秧苗。大凡是棵苗,一旦扎了根,就會有特別頑強的生命力。就是這棵不經意間栽植在我心田裡的詩的秧苗足足纏繞了我半個多世紀。
上初中了,張鴻逵、王吉昌和劉學邦老師講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陸游的《示兒》、辛棄疾的《京口北固亭懷古》等篇目都很出彩,很吸引人,讓我聽得如醉如痴。是老師們淋漓盡致地把蘇軾「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重厚詞意給我記憶中描寫月亮的詩句染上了凝重的色彩。
從神話故事中嫦娥居住的廣寒宮,到秦掃六國統一天下時的高空明月,再到唐宋文人筆下「把酒對青天」的醉月和俯瞰金戈鐵馬、蕭蕭戰旗的邊關蒼月,那不同人物和不同角度對月亮形象的不同描摹和不同意趣的表達,讓我心醉神迷。從小學謎語中猜月亮猜出的神秘,到高小詩句中讀月亮讀出的高妙,再到初中詩詞解讀中賞月亮賞出的感悟,詩詞的博大精深讓我如臨藏滿奇珍異寶的迷宮,恨不得窮其究竟,得其髓精,握其要領,也寫出幾句來。心裡暗暗盤算:月亮,不就是一顆夜空中不言無語的大星星嗎?周而復始的單調,常常讓人遺忘。但在詩人的筆下竟然被寫得那麼高超、精要和美妙,簡潔、生動和深刻,更何況是寫別的事物呢?怪不得老師說:世間萬物皆有詩情詩意,就看你悟到悟不到和能不能夠寫出來了。
對於詩詞,那時候的學校和老師都不提倡去習作,只是要求我們懂一點就可以了。於是就讓同學們去死背硬記。在記和背的過程中,老師少不了要講些作者「為什麼」和「怎麼樣」去寫的問題,他們在講的過程中總是說:「詩詞的學問神秘而深奧,精闢而廣博,掌握和運用不只是個技巧問題,寫作的能力與作者的閱歷、情志、氣質、修養都有極大的關係。」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是說初中學生沒有閱歷,也沒有知識,是寫不出詩來的。但我卻異想天開地認為:老師你還是應該教教我們寫詩。初中不學,更待何時?現在不寫,長大了不一定就能寫出來,現在學學練練,說不定長大後還會成為一個詩人呢。於是我人在教室里,思緒卻背着詩詞的行囊開小差去了。家事、國事、天下事,學業、事業、前途、未來,我肆意地將詩詞的色彩往形形色色的構想上面塗抹,或明麗,或蕭瑟,或高昂,或悲壯,或坎坷,或順暢……啪!一個粉筆頭打在了我的頭上,「李彥良!你在想什麼!」一聲嚴厲的恐嚇,讓我大吃一驚。快把跑了的心收回來,也不知道老師講到哪裡啦。女孩子家,好敗興。
儘管那時候的我,淺薄得連詩和詞的概念也搞不大明白。但對詩詞的盲目喜好,到了痴迷的狀態。好想寫一首,但卻下不了筆。初三時,我冒昧地問劉學邦老師:「你可不可以教我們寫詩填詞?」劉老師說:「你心比天高。寫詩,不是溜順口溜,不是編快板書。用心讀你的書吧。」實際上,那時的自己真也說不清楚順口溜、快板書和詩詞的區別。劉老師在課堂上講賈島的「推敲」故事時說:「古往今來,寫詩填詞是詩人和才子的事,很不容易。詩詞,靠磨礪。詩情不只要真摯,更需要深沉,文意不只要順暢,而更得有寓意。初中生想寫詩填詞,是做夢,不是瘋子夢,便是傻子夢。」瓢潑冷水,當頭澆下,涼到了腳跟。也如當頭一棒,嚇醒了我自以為是的詩夢。我疑心劉老師可能猜到了我想做詩人的夢想,在有意「修理」我。好灰心。初中三年,終也就沒有寫過一首詩。但是,對詩詞的偏愛一如既往。那時候的我,不止一次賭氣地勉勵自己:我不是瘋子,也不當傻子,發誓要做寫詩填詞的詩人才子!老師你不要小看人,我將來一定拿自己的作品讓你看。
作者簡介
李彥良,山西昔陽人,1948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