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祖母(李景寬)
作品欣賞
我眼中的祖母
小時候,我家在城郊的西南角——老民主街十組,三間土坯房、半畝隙地,榆樹叢的綠籬圍成小院落。門前有五棵高大的楊樹,楊樹之間也是綠籬纏繞。每到夏天,高聳的楊樹垂下濃濃的綠蔭。
木匠世家的大門格外氣派,對開的盈寸厚的木板門,塗着黑油漆。由於長期風雨剝蝕的緣故,門面龜裂,形成無數均勻的螞蚱口,更顯得古樸而厚重。
大門裡側的南面,緊靠綠籬有一張固定在地上用木板條製作的長椅,長椅後面生長着一棵碗口粗的榆樹,紮根在綠籬之中,像一把撐開的遮陽傘。院門緊閉,祖母整天叼着二尺多長的旱煙袋,坐在長椅上看家護院。
祖母細高挑兒,頭髮焦黃而稀疏,挽個鬏盤在腦後,一雙「畸形腳」。據說她少女時曾被家人強行裹足,遭到她的多次抵抗,所以,她的腳既非「三寸金蓮」,亦非「大腳片」,五個腳趾一個壓着一個甚是親密無間,故此沒有長開,走起路來倒很快,如同腳下生風。說話侃快,性子急,辦事剎實。她的語言極其生動,尤其是和人吵架時,簡直是妙語連珠。
記得祖母常好跟老姥爺斗口,每次斗口都是精彩的橋段。我這位老姥爺是外祖父的胞弟,青年時仰仗家裡有錢,遊手好閒,吃喝嫖賭,鬧個自在逍遙。就是到了晚年,也不改養成的習性。祖母看不上他,他離我家近,閒來無事,常來串門。一來,必與祖母斗口。
老姥爺先從嗓子眼裡發出「哏兒哏兒」的尖笑聲,然後嬉皮笑臉地跟祖母打招呼:「三嫂,你活得挺滋潤哪?」
祖母把臉一繃,回答:「咋不滋潤,一天三個飽一個倒,神仙過的日子。不像有的人,像個臊克朗(指發情的公豬),一天夾個卵子,可哪出溜,聞腥味兒。」
老姥爺又是一陣「哏兒哏兒」大笑:「三嫂這嘴,趕上刀子了。我可是對你打心眼兒里恭敬,你信不信?不信我把心扒給你看。」說着,假裝解衣扣。
祖母把臉一扭:「你就是尿罐子鑲金邊兒——嘴兒好。」
……
從小受到祖母的語言薰陶,對我長大後從事職業編劇很給力。
祖母對我細心看護,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我出生後,母親沒有奶,便把粥飯搗爛,然後一勺勺餵我。畢竟是粗糧,難以搗得那麼爛,吃下對脾胃刺激很大。因此,童年時,我落下了好漲肚的毛病。每天晚上,祖母堅持給我揉肚子,一邊揉一邊叨咕着:「消食——化氣,放個大臭屁!」
隔一會兒,祖母便問:「大孫子,放屁沒有?」
時常在這個節骨眼兒,我會放出很響的屁來。祖母便樂得合不攏嘴。一旦沒有動靜,祖母便眉頭緊鎖,雙手不斷地為我按摩,企盼聽到那一聲響。
白天,祖母整天用眼睛瞄着我。不讓我出院玩,怕我被人欺負。因為我家四周除了沒文化的農民,就是沒文化的移民,屬於文化荒漠,愚昧和野蠻在這裡瘋長。小朋友來找我玩,只能在我家院裡玩。由於周圍的小朋友都怕我祖母,因此找我來玩的孩子很少。我就像被關在籠子裡的鳥,變得越來越孤獨。
祖母和母親不和,婆媳經常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她倆先是在屋裡吵,吵到激烈時,祖母就故意甩開腦後的鬏,趿垃着鞋子,跑到院子裡,打開大門,站到院外,叫嚷着:「左鄰哪,右舍呀,快來瞧,快來看,兒子不在家,老婆婆受兒媳婦氣。我不活了,大傢伙別拉着我,我要上吊……」
祖母說着,解開褲帶,一手提着褲子,一手將褲帶搭在大門框上。她這一招,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你想,若真要上吊,何必大吵百嚷呢?四鄰都來了,焉有不管之理。祖母心裡比誰都明白,她這是造勢給人看,故意埋汰母親。果然奏效,鄰居們聞訊都過來勸解。
每當這時,祖父便從屋裡走出來,慢條斯理地說:「淨瞎扯,誰敢給你氣受,你不給人家氣受就燒高香了。」
祖父一句話揭了老底,祖母立刻像沒事兒似的,跟勸解的鄰居嘮起家常來:「哎呀,他二嬸兒,你瞅瞅你的鞋底兒,納的這個勻稱,嘖嘖嘖……」
其實,祖母用這個手段,在氣祖父呢。
祖父並不生氣,往長椅上一坐,把我叫過來,給我講故事。
祖父不到五十歲就不干木匠活了,這是因為父親跟祖父學成了木匠手藝,就讓祖父在家養老。祖父在家閒不住,經常被鄰居請去蓋房、打家具。祖父的木匠手藝很精,雕龍刻鳳都在行。後來,父親加入了縣建築工程隊,隨着這支建築隊伍參加哈爾濱電機廠建設。父親離家在外,祖父就很少幫工了。他和祖母一樣,擔起了看家護院的職責。祖父講的故事,多半是講紅臉關羽關雲長,或者金臉秦瓊秦叔寶。
母親吵完架,沒處訴苦,晚上躺在炕上就向我訴委屈。我除了替母親擦眼淚之外,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會說。
總算盼到父親回家過星期天,祖母搶先告狀。父親是個孝子,明知怨祖母,也要衝母親發頓脾氣。
父親走後,母親更加委屈。她對我說:「我都是為了你呀,要不,這個家我一天也不想待,早跟你爸離婚了。」
母親跟父親的關係越來越疏遠,最終導致了母親提出和父親離婚。在民政局排隊辦離婚手續時,我肚子咕咕叫了。父親聽到了,便出去買回兩根麻花,一根遞給了我,另一根拿在手裡遲疑了一下遞給了母親。母親推讓着。這時,母親已經排到了,她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就拉着我的手衝出隊伍,父親緊跟在後,我們回家了。
從此,父母的關係有了改善。祖母見無隙可鑽,霸氣也收斂了許多。
我結婚後,祖母對我妻子好,說話總是和顏悅色,大孫子媳婦這也好,那也好。我知道這是故意氣我母親。妻子說,奶奶,您老一笑,咱家雲開日散,這有多好。舉家過日子,家和萬事興,和氣生財,您說是吧?祖母聞聽話里有音,合着是說給她聽的。明明心裡不高興,也要笑出聲,說句「還是大孫子媳婦明事理,全家數你是明白人」。這話又在敲打我母親。
母親生了老閨女,祖母生氣說:「就愛吃那幾個雞蛋兒。」
百餘天之後,我妻子也臨產了,生下一個胖小子,大眼睛,黑睫毛,可愛極了。 祖母把這個大重孫子當成眼珠那樣稀罕。有一回全家吃餃子,他從炕桌盤子裡用手抓餃子,祖母誇他將來指定聰明。我小妹也抓起一個餃子,祖母用筷子抽她的手,罵她不洗手,爛爪子,小妹大哭。
祖父去世不久,為了減少家庭矛盾,我和妻子抱孩子搬出去單過。祖母經常去我家看望大重孫子,當我妻子訴苦,說我母親欺負她。妻子便好言安慰她,留她吃飯。
五年後,祖母病重,在彌留之際,她睜開眼睛,指了指她的小木櫃,身旁一個女眷打開木櫃拿出一個手絹包,打開,裡面是12元5角,她指了指我妻子,女眷問,你是不是要把錢給你孫子媳婦?她艱難地點下頭,合上了雙眼。
祖母享年七十四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