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眉上的疤痕(李景寬)
作品欣賞
我眼眉上的疤痕
我右眼的眉梢處有一小塊甚淺的疤痕,被眉毛遮掩着,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個疤痕,是我五六歲的時候留下的,距今已將近七十年。
那時候,我家住在城郊南邊,屬於城鄉交界處。這裡住着農業社社員、耍手藝的工匠。我家三間土平房,半畝空地種菜,四周用綠籬圍着。兩扇高大厚重的木板門顯得很氣派,這是祖父親自製作的。
祖父是木匠,把手藝傳給了我父親,父親常年在外搞建築。家裡只有祖父、祖母、母親和我。祖父年紀大了,不干木匠活了。不過,凡是左鄰右舍蓋房子、打家具,只要來找祖父幫工,他都欣然前往。祖父每次去幫工,都把錛、鑿、斧、鋸、刨子、錘子、尺子、墨斗等放進綠帆布袋子裡,由來人給背着。
有一次,祖父去幫老鄰居蓋房子,製作門窗套、打制窗扇、門扇。他家臭球子來找我去玩,被祖母攔在大門外。上樑那天,我要去看熱鬧,祖父不領我去,說那不是好玩的,檁子、梁柁、柱腳、門窗套,還有土坯啥的,一時磕着碰着就麻煩了。「不嘛,爺爺帶我去嘛,好爺爺。」祖父不理我,我看求告不頂事,便去找祖母說情。祖母抽二尺長的旱煙袋,煙鍋里已經裝滿了葉子煙,我連忙拿起煙笸籮里的火柴劃火給點煙。平常我最怕煙,每當祖母抽煙我都躲得遠遠的,今天破例給祖母點煙,把祖母樂得眉開眼笑。她聽我說想要跟祖父去看上樑,就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進房框裡玩,就在外邊玩,我滿口答應。祖父聽祖母答應我了,他也就不攔我了。
到了工地,祖父對我又是一陣叮囑,說的不外乎就是祖母那套嗑,我又答應了幾聲,便跟在工地上的臭球子、瘦猴子玩上了。祖父用刨錛正在刨梁柁的兩端,要把兩端的圓面刨成平面,好架在南北兩面牆上。我們湊過去看,只見祖父手裡的刨錛特好使,刨下來的木屑像大雪花般飛落。祖父讓我們離開,怕刨下來的木屑崩到我們的臉上,我們馬上跑開了。
等祖父把梁柁處理完了,臭球子的爸爸拿來事先準備好的福字貼在梁柁上,還把用紅布條穿起來的仨銅錢(後來得知是乾隆銅錢)拴在梁柁中間,然後幾個人把梁柁用粗繩子吊起來,橫放在土坯壘的房框的中間位置上,兩端的平面正好搭在南北牆的橫斷面上,祖父吊好線,說聲「妥」,站在梁柁兩端的人便用手裡的草泥巴「啪啪」往梁柁端部猛摔,以此來固定它。
接着,瘦猴子的二叔站在房梁下操着公鴨嗓念了一套喜嗑兒:「梁柁沉甸甸,子孫能做官。梁柁壓柱腳,子孫能過好。梁柁壓牆沿,子孫有吃穿。」這時,臭球子的爸爸樂顛顛拿出一掛鞭,用嘴裡叼的香煙點燃,在「噼里啪啦」的響聲中,我們一幫孩子歡呼着。臭球子的奶奶笑呵呵用瓷盤端來橘子瓣糖,先分發給幫工幹活的人們,然後把盤子裡的糖塊沖我們這幫孩子一撒,我們撲上前瘋搶着。我沒有搶到,還把手背搶出一道血痕,好在沒出血。
我們在房框外面跑跑跳跳,叫兒撒歡。後來玩起巷戰來,拿不規則的木頭塊當手槍,長木條當寶劍,把新房框當掩體,從固定在坯牆上的門框裡跑進去,又從窗框裡跳出去。臭球子的爸爸見狀拿木棍趕我們,我們跟他捉起迷藏來。突然,我被腳下的木頭絆倒了,跌個嘴啃泥,地上有堆刨花,裡面有尖銳的木屑,把我右眼的眉梢處扎破了,鮮血流下來。我嚇壞了,狼哭鬼嚎地喊「爺爺」。祖父急忙跑過來,看我右眼的眉梢處的傷口還在流血,抱起我就往家跑。
我在祖父的懷裡,哭着問:「爺呀,我能不能死?」祖父說,這點小傷,不怕,死不了。臭球子、瘦猴子和幾個小朋友跟在祖父身後,聽我這麼問,都嘲笑我,我顧不得跟他們打嘴炮。祖父抱着我跑,我身子貼在祖父的胸口上,雖然隔着兩層衣服,我明顯地感覺到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祖父心臟在「蹦蹦」狂跳,額頭上的汗珠滴到了我的臉上,嘴裡還一直念叨「不怕不怕」。
祖父把我抱回家,嚇壞了母親和祖母,祖父氣喘吁吁地說,不怕的,就是眉梢破點皮,快點止血。我「嗷嗷」地哭着。祖母跑到房檐下抓了一把細土面跑進來要給我止血,母親早已拉開了桌抽屜拿出一盒香粉,祖母一看有香粉,連忙把手裡的細土面扔掉,母親用粉帕沾些香粉,說聲「閉眼睛」,就把粉帕扣在我的右眼眉上,香粉的香味太濃烈了,一股腦鑽進了鼻孔里,我連打了兩個噴嚏,血可能又滲出了,母親慌忙又用粉帕沾香粉給我止血。血總算止住了,我不哭了,抽噎着。祖母不斷地自我責備說:「怨我,怨我,都怨我。」可能是我右眼眉塗了香粉的緣故,趴在窗外的臭球子、瘦猴子和幾個小朋友哈哈大笑起來。祖母拎着長煙袋出去把他們趕跑了。祖父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衣兜里掏出兩塊橘子瓣糖給我。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特意給我煮了一碗掛麵,裡面埋了一個荷包蛋,說這個雞蛋是祖母向前院張瓦匠家借的。
從此,瘦猴子見到我就管我叫「白眉大俠」,還裂開豁牙子嘴學我嚎啕大哭的樣子。臭球子更恨人,學着我的腔調:「爺呀,我能不能死?」還習慣地一抽鼻子,把鼻孔外面的鼻涕抽了回去。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