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搏(王必東)
作品欣賞
拼搏
記憶里大叔是我姓王門的文化人,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村里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都是請他去幫忙籌劃,特別是年關那幾天,他家的門檻都會被人踏破。我們村不大,七八十戶人家的對聯都是出自大叔的手。那時我還小,四五年級後,他就讓我去幫忙:裁紙倒墨,取聯收錢等,最後發展到幫助寫點橫批和福字。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很樂意年關這兩天的忙碌,心裡對大叔也由衷地佩服。從來往人們的笑面言語裡,我感覺文化人在這個村莊是被人尊敬的。
後來我考上鄉重點中學,一度被村里視為秀才。那時大叔常常和我談心,不斷地用他的知識和經歷啟迪教育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才慢慢了解大叔的為人和他的酸甜苦辣的一生。
大叔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他的父親因為地主成分,五三年被政府槍斃了,家裡只剩下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和媽媽,吃穿用度都比人差一大截。姐姐沒有上學,大叔因為是男孩子,但是小學畢業後村里也不允許讀了。大叔後來給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眼睛裡飽含無奈,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們一家三口,孤兒寡母的,能在那個非常年代活下來就不錯了。
大叔名字里有個「儒」字,這個字是他自己起的,看得出他對文化很感興趣。但是他還有一個諢名,叫「大麻袋」。原來他的童年貧窮的穿不起衣服,冷了就常常裹着裝糧食用的麻袋包,一來二去,就被人諏了這麼個諢名,現在想來,大叔的童年的確是可憐。
大叔喜歡學習文化,他經常尋找機會借那些成分好的小孩課本看,那種上進精神真是感人。記得大叔去世前一年的年底,我去探望他,大嬸把大叔編寫的王氏家譜和他的生活筆記給我看,我從他的語句言辭里看到了他倔犟好強的秉性。 大叔許是小的時候缺營養,印象里他一直長得黑瘦。因為成分問題,大叔結婚比較晚,大概在三十多歲,正是包產到戶時候,新政策新氣象時候。那時我已經十多歲了,看得出他很開心,新房裡擠滿了鬧新房的客人,我記得牆上貼的是南京長江大橋和一張周總理仰面大笑的圖畫。
第二年春天,村里在打穀場上放電影,當大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豫劇《逼婚記》的時候,電影場一陣騷亂,原來大叔家剛生半個月的兒子被棉被不小心捂死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大家子人擠在油燈下,個個哭喪着臉低聲地商量着什麼。記得那天晚上大人們聊得很晚,我趴在奶奶懷裡睡着了。
這事情讓人覺得惋惜和晦氣,好在新人年輕還可以生,誰知後來事情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對於大叔來說,就是這輩子套在他脖子上怎麼也掙不脫的死結。
小孩捂死後,大叔家連續十年沒有生養,這在八九十年代的農村,是被人笑話看不起的事。大叔是個要面子的人,四十多歲了,和他同齡的夥伴,孩子都到談情說愛的年齡,而他卻是如此糟心。大嬸中藥西藥吃了一堆,但是一切就像老天故意捉弄他們一樣,一切都於事無補。
記得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大叔在一家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兒子,八九歲,看樣貌還可以。為了慶祝,大叔請近門的一大家子照了相,還吃了頓團圓飯,鞭炮放了一上午。這事情表面看大叔笑的燦爛,但是我看到他喝多了在奶奶房裡哭,他心裡的事情又有誰知道呢?本來這樣的事情也沒有什麼,畢竟沒有生養的人家遠近三村都有,只要自己思想開化,領養抱養也實屬人之常情。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七八年,這段時間裡,村里人都知道大叔有個兒子,但是這個從孤兒院領養的兒子,卻是個說話不利索的半傻子。好在這孩子聽話,叫幹什麼就幹什麼,上學是不行了,做做農活還算是馬馬虎虎,十六七歲了,說話吐字不清,人情好壞處事深淺都一無所知。
那時我上高中,回家去看大叔的時候,感覺他一下子老了很多,經常唉聲嘆氣。村里人背後常常為大叔鳴不平。想想大叔的確是不容易,小的時候遭罪就不用說了,成分影響了他上學和婚姻。趕上改革開放,已經三十多了,好容易取了個老婆,生個兒子又夭折了,而且從此老婆就斷了生養。大家細想,大叔在村里經常幫人迎喪嫁娶的,看到人家日子紅紅火火,他心裡能好受嗎?要面子,他只有硬挺着。嘻嘻哈哈地幫着別人忙,心裡只有憋屈着,雖然沒有人當面笑話他,但大叔是何等聰明的人,有這樣丟人的事情,哪個敢保證不背後說一下。
大叔挺了十多年,眼看着自己四十奔五十,沒有兒女他艱難地認命了。他懂得法律,他去政府開證明,他去孤兒院申請,經過正當渠道,總算合法領養了一個兒子,俗話說得好:只有過繼兒沒有過繼孫。他盤算着等兒子將來長大結婚,再給他生個大胖孫子,那時候他就可以在世人面前抬頭了,那時候誰還會翻兒子是不是他親生的舊賬呢?可是命運並沒有就此放過他,這個傻兒子讓他那顆好強的心再次失落。我體會不到那段時間大叔有多麼地難過,總之,他一定很難過,但是他不服輸,不久他在大嬸的妹妹家領養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很聰明乖巧,這多少讓大叔心安很多。
時間很快又過去了幾年,那時我因為到廣東這邊發展,家回的少了,但是大叔家的事情常聽家人訴說。每次回家我也會去他那裡坐坐,我看到他的這個傻兒子被調教的很有禮貌,會簡單地問候人,但是說不到幾句話就又露餡搞笑了,弄得大叔哭笑不得。 那些年,大叔還在不斷地與命運作抗爭,為了給傻兒子娶個媳婦,五十多歲還起早貪黑外出做工,加上平日裡省吃儉用,終於建了一套二層半毛坯小樓。有了新房子,另外給的彩禮豐厚,也如願娶上了鄰村的一戶窮困人家的女兒。大叔的兒媳婦我看過,年齡和他兒子差不多,相貌和腿腳好像有點問題,但是腦子好使,說話一般人講不過她。
結婚那天,大叔請滿村人喝酒,村里村外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舉大拇哥佩服他,日子被大叔過到這樣,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這樣過了兩年,就在大叔等着抱孫子的時候,他的希望再次被命運的現實打破,開始以為年輕人不懂,最後在醫院裡確診:原來他的這個兒子也是不生養。
大叔大病了一場,那兩年我再次看到大叔的時候,他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看到他孤獨地呆在牆邊出神的時候,我也會心痛不已。這就是命吧,人怎麼和命爭呢?
就在兒子結婚的第三年,大叔再次決定領養了一個孫子,這次他吃一塹長一智,抱養了一個嬰兒,而且去大醫院體檢確認沒有問題才領養下來。這時大叔快六十了。聽說後,我仿佛看到蒼老瘦弱的大叔在與天抗爭,原來那種不爭贏不罷休的勁頭一直不曾從他骨髓里卸掉。
這個孫子抱養後,一直由大叔大嬸兩個人自己撫養,本來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她的這個兒媳婦卻不認賬,常常因此找他們鬧彆扭,這些事情大叔似乎都吞下去了,兒媳婦鬧來鬧去只要日子往下過,這點委屈大叔似乎視作等閒,是啊,看別人臉色,受別人的委屈,大叔從小就吃透了。大叔只想有一個圓滿的家,不管有多艱難,他都認了,一切也在他的努力下一一實現了。 命運似乎從沒有放棄折磨大叔,就在他這個孫子三歲的時候,他的兒媳婦和外人生了一個小丫頭,這些都是我聽家裡人如實說的,我氣憤的時候卻開始擔心起大叔身體了,畢竟是一位六十多的老人了。
兒媳婦出軌的事情遠遠沒有因為大叔一忍再忍而緩和,次年,兒媳婦和別人私奔了,這一次,大叔真的扛不住了,那年冬天的寒夜裡,大叔驚叫一聲摔下床,四肢抽搐,說不出話,口眼也歪斜了。大嬸急忙撥打電話,家裡人緊急調車送醫院,好在送的及時,總算保住一條命。
出院的時候,大叔已經半身不靈活,走路離不開拐杖了。那年年底我回家,遠遠的看着他倚在路邊牆上,左手彎曲縮在胸前,右手抓着拐杖在默然前視。我走到面前叫了他一聲,他才顫巍巍的看着我。看到他皺紋滿臉,鬍鬚花白散亂,我心酸的一時哽咽起來。大叔看清是我的時候,也眼含熱淚,下巴哆哆嗦嗦的說不清什麼,待我扶他的時候,他的淚水已經順着腮邊皺紋滾落了。 那天我在家裡炒了幾個菜,叫上我的父親和三叔,大叔要喝酒,我沒有讓他喝,我們幾個人邊吃邊嘮,記得大叔那天很開心。 翻過年,也就是一三年冬月,奶奶去世了,我回家奔喪,那次看到大叔,瘦弱的身軀已經撐不起外衣,衣角隨風擺動,只見他靜靜地坐在靈棚牆邊,默然地看着大家忙來忙去。我猜他一定在想他先前給別人幫忙的事情,如今再也忙不動了,更寫不了毛筆字了,我看到他的臉上顯露出無奈的表情。
兩個月後,也就是農曆一四年正月,大叔去世了,這位灌輸我做人道理的長輩走了,這位從不服輸卻輸了一輩子的大叔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讓他受盡折磨又讓他無限眷戀的家,他的一生經歷讓我心痛,也讓我一個人的時候,嚎啕大哭起來。 2019年6月12日午夜 [1]
作者簡介
王必東,筆名墨池留痕,江蘇東海人,連雲港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