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黎樂)
作品欣賞
探春
唐宋風俗,都城仕女元宵日收燈後,爭先至郊外宴遊,言之探春。一場探春事件,引發各界名流達人士子蜂擁而至,詩社飯局雅集看美女賞景云云。唐人孟郊《長安早春》詩:「公子醉未起,美人爭探春。」探春,繁華至極。
探春,這麼一個探,才得以擁有春天。春,是實實在在年年都來。史上最有名的探,都是書上的記載。其中記得最是完整的探,該在《紅樓夢》里:賈探春。探春就探春吧,偏偏是假的,想來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意味?
這個探春,編得了風花雪月的詩文聯對,組得成仕女名流里的雅集,寫得了才高八斗的評文,還管得了日暮西山的賈府。探春這麼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就該雲淡水清輕盈蝶翠,她卻有太多的盼望與深情。她以她的柔軟與清香,更以她的膽識與力量,在大觀園裡並不止那麼驚鴻的一瞥。
探春之探,就是有所「探」索!
她最有名的探,是春色滿園的賈府里。那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攻來是攻不破的,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出這樣沉痛的預言,有這般見識的,在紅樓夢裡,必然是探春。縱觀整個一部人類史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自己人干自己人,以為玩的是別人,醒覺其實玩死自己,從而周而復始。只有探春,將大觀園當成一個民族國家、政黨、企業、團體,他們統治層的消亡與領導力的淪陷,是內部的糜爛。大觀園裡的丫頭,當然這是曹翁的原話:那就是掘墓人從內部誕生。說過的話與馬克思一樣,這不得不說是作品的偉大之處之一。這麼先進的承包制雖然早早破產,但深層想下去,改革的必然犧牲,也是作者的真知灼見與先見之明。
當時的形勢,探春要帶着力挽狂瀾於既倒、扶之大廈於將傾的決心,在明知有軟肋,明知在趙姨娘看來,親生女兒是理所當然要幫她維護地位的工具,甚至也明知「辱親女愚妾爭閒氣」還有下一句「欺幼主刁奴蓄險心」,還是選擇了披上盔甲上陣。這在大觀園留下最是清新靚麗的女子參與行政的一筆。探春見識遠慮,所謂外辱,只不過是外人趁勢而入。而內亂,一個惹是生非的娘,一個扶不起來的弟弟,上上下下都拿着庶出與她為難,她的生活一直處在多事之秋。她面對這樣的大環境,這樣的小家庭,不得以也養出了戳手的刺。
在大觀園的眾多少女中,探春是罕見的抱負者。囿於閨閣之中結詩社,已經是團體制的影射。就算家族末世時局將傾,幾件興利除弊的小節目無法引起重視,改革大戲無疾而終,她仍然心有不甘。以貴妃省親建立的大觀園,是人們的生財渠道,她所在的賈氏貴族就是對平民百姓進行統治才得來的生活依靠,她最終改革的正是自身統治的權威,也無形中摧毀皇帝的權威。就算在政,必然引發大的震盪,改革的浪潮,要吞噬一個女子,自然是容易。探春之探,在這宏大深遠的悲劇里,一邊是王熙鳳撂挑子,一邊是整個賈府內憂外困的局面,正如曹雪芹為其命名為「嘆」。
一場嘆惜,令人嗟嘆!
濃墨重彩的這個探,毫無疑問探春的高貴與高度。她面對各個利益集團各種積蓄已久的矛盾衝突,來了一次次大爆發,什么女子什麼庶出什麼特殊困難,通通克服了,也還是失敗了,之探與嘆,璀璨悲壯。魯迅就來一句:「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紅樓夢》是本對歷史、對文化、對人性多重失望的書,也是因愛和美的最終幻滅。
然後,她的另外一個探,也必然來臨。或許真是蠻夷侵擾邊境,國無寧日,又暫時無法武力驅逐,皇帝無奈之下,只好選擇求和;或許是探春的改革觸痛了園內多個階層的利益,遠嫁他鄉成為最好的安排;或許是海外一小國做海外王妃天高海闊一片新,卻無論如何,探春都是政治和親或者是聯姻的犧牲品。
探春是敏感的驕傲的,也是果敢的能幹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這當然是很重要的伏筆,然後,她果真就像男人那樣地出去了,但那是不一般地出去,那是一去難返屬於流放式的遠嫁。這個美麗、睿智而有管理才幹的女性,會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以釋放自己的才能來抗衡內心的痛苦。胸中有大丘壑的人總是不容易服輸,就算「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也到底是正妻身份,她必然能夠管理起自己的家業。
探春在異國他鄉餘生里,又將有多少次在夢裡回到大觀園,回到姐妹們吃酒作詩的暖香塢藕香榭,回到她那擺着花梨大理石大案、插着如林毛筆、懸着米襄陽煙雨圖的秋爽齋?她又正好錯在不容許自己苟且小就自限其成,那麼,個性的悲劇也將是致命的,她的探,也必然換不來好的結果。
她如果是和親,那麼,她只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她如果是和番,那她的際遇將更加悲慘,番邦的制度與經濟條件,還有倫理綱常,根本由不得探春來決定。如果她是嫁去海外,對於一個根本捨不得自己親生女兒遠嫁的那麼個去處,代嫁的探春,也一定不可能有好日子。探春將成為一個禮物,一名帶有一點身份特徵的、朝廷給別的一個絕對不是安寧的小國或者是附屬地的,某個他們眼中的官員的人物,以這樣的性質將送出。
為國的付出,為家族的傾覆,大觀園會成廢墟,舍掉了自己不說,只說記憶里,最美好的夢、最想挽救的人和事,都再也留不住。她得有多悲哀!一個女子舉目無親,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僅憑一個人,再大的才能也不可能正常發揮。對於一部悲劇,她貴如王妃,能得貴婿,卻未必就能有什麼出路。
蒼涼,悲壯,承載了那麼多的辛酸與苦難……探春的判詞「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明確無誤地表明探春將遠離神州故國從此一去不返。她該如何艱苦自立?對於一個要重新開始來服從的新歸宿,她必然得屈從於生活。這,意味着什麼?
她春上而生,明明無限風光,她巾幗異才,仕而士,為仕之能隱士。國人在對仕和士的講究上,仕是在位的官僚,是不在位的知識分子,是國家政治的參與者,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者、傳承者。士人是古代中國才有的一種特殊身份,是中華文明所獨有的一個精英社會群體。這樣解讀探春時,身份如此懸之再玄的一個探,探的不止是一樁婚,實在是糾結在政治、經濟、人文、地理、習俗,甚至儒釋道與非儒非釋非道之中。一個女子,就一個女子而已,強加在她身上的諸多因素,一一面對下來,她將情何以堪?!
只怕再如何春天美好,夫婿在他人眼裡多麼貴氣,探春也是無心賞析的。並不是悔叫夫婿覓封候啊,她應該要嘆息的事物太多太多,多到不知道春天的到來。春天要去探春,與她實在也是沒有什麼相干的。只是,探春這個與春無關的探,實在是憑一已之力,在擊破虛空之幕,和作品一起存在着,引人思索不朽從而生生不息。[1]
作者簡介
黎樂(澳門),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