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秋(老彭)
作品欣賞
摸秋
猴子坪,有摸秋的習俗。農曆八月十五晚上,青年後生趁着月色,悄悄摸進別人瓜園菜地,也鑽進八月沉甸甸的香氣里,窸窸窣窣,把各種瓜果擁入懷裡,急不可待的品之嘗之,享受節氣的喜悅。猴子坪人稱為「摸秋」。丟了「秋」的人家,不管丟多丟少,都不會追究。即使自家園子正在上演摸秋進行時,也全然當作沒看見似的。甚至,猴子坪人真希望在中秋夜裡丟點「秋」呢,否則,那些沒人上門摸秋的人家,心裡總會有一個疙瘩,有被人瞧不起的感覺。
這回,單身漢金貴也摸了個秋,不過,他摸的這個秋,不是瓜果,也不是蔬菜,而是邱鳳。摸了邱鳳的秋不說,他還在心裡對自己說,邱鳳的臉蛋和熟透了的紅番茄一模一樣。
在猴子坪,摸下女人的臉不是什麼大事。頂多挨一頓罵了事。但是邱鳳的臉不能摸,邱鳳的臉不是一般的臉。退一萬步說,即便邱鳳的臉,只要不被人發現,摸了也就摸了,不會出什麼大事。但是偏偏,金貴摸邱鳳的臉,被人發現了,發現金貴摸邱鳳的,不是別人,是大隊民兵連長汪大發。
那天夜上,寡白的月亮被一層雲遮住,世界若隱若現。金貴踏着雲鋪在地面上的光暈,踩着節氣的步伐,出門摸秋。金貴單身,和癱子寡娘一起過日子。他也相過幾次親,一聽說有個癱子娘,姑娘們便頭也不回地溜掉了。一溜就溜到了三十五歲。要不是有個癱子娘,金貴早到宜昌打工搞副業去了,說不定也找到了媳婦兒。金貴不孬,能吃苦,肯下力,猴子坪人都喜歡他,但就是沒有婚姻緣。那天,他去摸秋,全然是借了節氣的膽子,要在平常,他可不敢,他基本上就是個老實人。
金貴摸秋,要路過邱鳳的屋。走到她屋後,奇了怪了,她家的黃狗突然靈性了,居然也不「哐吠」一聲。金貴知道,或許是邱鳳家沒有什麼秋可摸。
邱鳳一個人在家,她男人和金貴同生產隊,一直在外做官,是國家幹部,每年回來探一次親。分田到戶了,她的官人也幫不了邱鳳田裡的活路。邱鳳一個女人家,擔負不起耕田趕耖拋秧把、打場揚掀挑草頭繁重活。如果不是隔壁左右幫忙播種,收割,責任田就會荒掉,口糧也就難保,哪有精力種瓜果?幫邱鳳忙的,屬金貴最多,邱鳳家的重體力活,基本上都是金貴承包了。為此,金貴沒少吃邱鳳的雞蛋茶。
金貴,你也在摸秋啊。金貴還沉浸在雞蛋茶的甜蜜里。邱鳳一聲低喚把他嚇了一跳。看樣子,秋鳳剛洗完澡,頭髮、身上都散發着薄荷香。那套緊身的淡綠色短衣短褲,像薄荷葉一樣,緊貼在她的胸上、腰上和臀上。顯然,那薄荷香、薄荷葉衣服,是她的官人給她買的,猴子坪還沒有人時興這身打扮呢。
我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摸。邱鳳說完一句,接着又來了一句。
你有啊,你有紅番茄。金貴依然一副老實和憨態。
哪有呀,我哪有紅番茄。邱鳳月色里四顧着,對金貴的話,感覺到很是莫名。
你的臉,和紅紅番茄一模一樣。金貴打了一個比方。
邱鳳的臉,唰地一下子就紅了。
那你、你......就摸唄。
送上門的秋,金貴就是再老實、再憨,也變得不老實、不憨了。接下來,金貴跟邱鳳進了屋。邱鳳的臉,果真被金貴當秋給摸了。
哪料事情正在進行時,窗外突然有人咳了兩聲,咳聲好像有備而來。末了,放出陰陽怪氣地聲音,這麼晚了,金貴還在幫別人耕田啊。金貴一聽,那咳聲、話聲是大隊民兵連長汪大發的。金貴頓時嚇得縮成一團。倒是邱鳳不慌不忙,膽子大不說,甚至還有點灑潑,大聲說,汪大發,你真卑鄙,有狠氣你也來摸,瞧你那德性,也不屙泡尿照照。
汪大發本想來摸邱鳳這個秋的。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整個人都氣炸了。可是,他奈何不了邱鳳,只有把氣全出在金貴身上。於是第二天,他向大隊周大行書記打了報告,說金貴摸了邱鳳的秋,摸了國家幹部的女人,要上報公安局,抓金貴坐牢。
書記周大行頓時感到,豁子鬧大了。
會議氣氛很壓抑。汪大發首先開炮,說金貴無法無天,打邱鳳的主意,搞邱鳳的「皮絆」,破壞領導婚姻,領導是國家幹部,國家幹部就代表國家,金貴這樣做,就是危害國家,就犯流氓罪,坐牢罪有應得,應該馬上報告公安局,抓去。他一再堅持,金貴的罪行不需要討論,理由很充分。其他的大隊幹部聽了,都看着書記,見書記「吧嗒吧嗒」抽着旱煙,整個一個悶頭雞,也都就迎合汪大發,說他講得在理。
周大行是老支書。別人發言,他從不插嘴,等別人把話說完。呼葉子煙是他的一大愛好,他一邊聽汪大發講話,一邊想金貴的過往。金貴的過往像煙霧一樣,在周大行腦海里纏繞着,清晰而凝重。那年冬天,薄刀嶺的當家堰塘漏了,嘩嘩流水,流得心疼。金貴見了,便頂着刺骨寒風,赤身下水築漏,在冷水裡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漏堵住了,保住了猴子坪全大隊的用水。否則,到了第二年春上,所有的水田,將無水栽秧。不光這個,就在今年七月中旬,一場暴雨突如其來。那可是50年一遇的暴風雨啊。猴子坪後坡上,突發泥石流。一時間,泥石流橫衝直撞,衝上坡上農戶的土屋。邱鳳家也在其中。眼看連房帶人就要被沖走,只見金貴與時間賽跑,與泥水浪頭爭鋒,一一把包括邱鳳在內的農民全部轉移到安全地帶......
想到這裡,周大行又想,功不能抵過,功是功,過是過。金貴出了這事,不好交代。周大行最擔心的,是金貴的癱子娘。
憑着汪大發的緊揪不放,加上邱鳳男人的身份,尤其是周大行遲遲一聲不吭,人們料想,金貴這次是真的貓子吃打拔糖——脫不了爪爪兒了。周大行當了二十多年村書記,從來說一不二,從來就德高望重。今天他成了悶頭雞,金貴定是凶多吉少。
就在人們以為金貴的事已經鐵板釘釘時,周大行狠狠地吧了一口旱煙,濃煙把臉遮住了,然後磕了三下銅煙袋腦殼。
昨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吧。
是的。
有一句老話叫摸秋不為偷,丟秋不追究,你們知道吧。
知道。
摸幾個瓜,摘幾個果,何必大驚小怪,不就是瓜果嗎?還有什麼?有的人自己摸不到,還不允許別人摸。
擱在平時,就摸不得,平時叫偷不叫摸,偷了就要處分人。
最後周大行對着婦女主任說,來年中秋,叫邱鳳把自己的秋看緊點。這事就這樣。從今以後,不許任何人再提一個字,誰再提,就滾出這個屋。
眾人頓時噤聲。聽罷,大家起身走了出去。
作者簡介
夷陵老彭,本名彭定新,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