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有個小小人(張橙子)
作品欣賞
故鄉有個小小人
我的故鄉在一個山區的建制鎮,是橫斷山余脈中常見的那種小盆地。在小小的壩區,一片連着一片的農田,用綠的、黃的、青的、紫的色調,裝點着農村人的一年四季。而晨霧中影影綽綽的村莊,則被連綿的田疇所包圍,像飄浮在彩色畫布上的一座座小島。從集鎮到荒僻一點的山村,總有一條細若遊絲、曲曲彎彎的山路延伸過去,使得山村更像是攥在誰人手中的一隻只風箏,想掙卻掙不脫。
在遙遠的過去,從故鄉的百一村到集鎮約十餘里,原來是一條馬幫路,冷寂得一到天黑就沒人敢走。偶爾傳出的誰誰誰曾在獨墳箐被打劫、誰誰誰曾在大王坡被豺狗追咬、誰誰誰曾在西山廟遇見鬼的傳聞,使得這條路充滿了神秘恐怖的意味,許多身強力壯的漢子都視為畏途。但有一個人不怕,或者說是不知道怕。每天每天,這個又矮又小的人影總會出現在這條路上,早上往集鎮走去,晚上從集鎮回來。什麼野獸出沒,什麼月黑風高,他一概不知。這個人叫小蹦蹦。山里人有時不得已走夜路,猛可里遇見小蹦蹦,定會被他嚇得半死,繼而,便會有另外的傳聞說到誰誰誰又撞了鬼。
小蹦蹦不是鬼,但他那像龍門陣里講的土地爺一般的矮小身材、永遠也看不清晰的、扭曲的面孔和始終一蹦一蹦地、腳上像安了彈簧似的走路方式,叫人想不出除了牛鬼蛇神之外的事物。這樣一個人物,在慘白的月光下忽然朝你燦然一笑,結果只有兩種:要麼治好你的風寒感冒,要麼讓你在恐懼中靈魂出竅——反正,出汗是難免的了。
在故鄉,小蹦蹦是一朵奇葩。在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中間,你要是說起時不時來慰問一下的官員幹部,他們總也記不住。但要是說起小蹦蹦,他們總會諞出一兩件事情來笑上一陣。也許小蹦蹦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事情,他給人們的貢獻也不過就是笑上一陣而已。但小蹦蹦不是那種有惡念的人,隨着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他像一個精靈,平易地進入人們的視野,除拓展了人們的認知以外,對別人一無妨害。
小蹦蹦人如其名,身高不足三尺,始終跳着走路。小蹦蹦這個名字簡單、明了、辨識度很高,充分地反映了山里人形象思維的能力。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人們只知道他來自百一村,是一個又傻又啞的「廢疙瘩」。他那特別的、永遠一蹦一蹦的身影與眾不同。這使得整個集鎮周邊乃至山里山外的人們無不知道小蹦蹦這個名字這個人。在小蹦蹦身上,有的名言,譬如「上天給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為你開了一扇窗」之類,不靈驗!上天把小蹦 蹦所有的路都堵了,他的存在只能證明世間有奇異的事物。
小蹦蹦很長壽,想來已經八十多歲了,仍然一蹦一蹦地跳着。在小蹦蹦生命延續的過程中,日本人的飛機飛了一陣去了,胡宗南的部隊在西山廟打了一仗去了,大集體的村幹部吹着出工的哨子也去了……他腳下的這條路從一條毛路變成了集鎮通往山外的公路,再由一條泥土路變成了柏油路,路上車來車往。但小蹦蹦的生活似乎毫無變化:早上往集鎮走去,晚上從集鎮回來。
按說,小蹦蹦是那種見人只會茫然地笑笑的傻子,根本聽不懂誰說了什麼。但小蹦蹦有一項獨門絕技,那就是能準確地知道集鎮和方圓十幾里地大大小小上百個村子誰家在行婚喪嫁娶,並及時出現在席面上。那時,人們都知道小蹦蹦的所思所盼,就找個大碗給他盛飯。盛滿一碗,小蹦蹦便端到一旁去吃,也不給主人家難堪,也不管盛的什麼、肉多肉少。吃飽了,小蹦蹦就把碗放回到桌上,對給他盛飯的人笑笑,然後跳着離去。有的主人厚道,想找個塑料袋給他裝一點回去,以備給他下一頓享用,但小蹦蹦不要,大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氣概。
但有的人太善良,自己覺得抽煙很舒服,就以為小蹦蹦抽煙也會很好玩,於是就給他遞煙點火。這個遞煙點火的人叫趙鎮,是鎮上的一個領導。小蹦蹦開始不抽,但一來二去,也就抽了,他以為抽了人家就高興。要命的是,他抽上了癮。這種不期而至的嗜好使他經常要忍受煎熬,因為沒有人會隨時給他遞煙。為這事,小蹦蹦多了一份本事:一見有人抽煙就湊上去要。有的年輕人討厭他,就踢他幾腳,這給小蹦蹦增加了一些煩惱,乃至傷痕。
挨了打,小蹦蹦便不敢再隨意跟人要煙了。有時,熬得難受,小蹦蹦會踅到鎮裡去找趙鎮。趙鎮很忙,總也找不到。在小蹦蹦到處找趙鎮的時候,趙鎮正在會場上講話,他脫稿講道:「人應當有點追求!我們不能延長生命的長度,但可以增加生命的寬度,絕不能像小蹦蹦!」趙鎮的話語重心長而且顛撲不破,小蹦蹦於是成了反面教材,進入了一些幹部的學習心得。
趙鎮講完話後不久就升了官,調走了。小蹦蹦一直沒有找到趙鎮,所以總是悶悶不樂。因為幻想中的那支煙,小蹦蹦的臉上連那份茫然的傻笑都丟失了。
小蹦蹦再次遇到趙鎮已經幾年以後。那次,趙鎮坐着一輛鋥光瓦亮的轎車回鄉,老遠看見了一蹦一蹦地走在路上的小蹦蹦。趙鎮吩咐司機停了車,按下玻璃,熱情地吼了小蹦蹦一聲。小蹦蹦循聲望去,一臉茫然。但很快,小蹦蹦看出了趙鎮,雙目立即放出光來,隨即用手在嘴上比劃了一個抽煙的動作。趙鎮滿面春風地坐在車裡,氣定神閒地摸出了一盒「中華」煙,掏出一根,朝小蹦蹦遞了過去,然後又掏出一個精緻的雕鋼火機,很隨意地打着火,朝小蹦蹦湊過去。小蹦蹦點着了煙,一口猛吸,喉結上下蠕動着,表情呆滯了一下,然後轉成了一臉的幸福。趙鎮很得意地看着小蹦蹦,準備再掏一根煙給他,可是小蹦蹦卻一蹦一蹦地跳着離開了。
由於總弄不到煙,小蹦蹦的煎熬繼續着。小蹦蹦不得不遍地找煙。有時撿到了煙蒂,卻又沒有火,難受不過,只好把煙蒂嚼在嘴裡。每當這時,他就會拿眼睛朝大路上望去,期盼着一輛鋥光瓦亮的轎車在面前停下。然而,這樣的情形再沒有出現。
有人說,趙鎮撞鬼了。也有人說,趙鎮因為愛抽高檔煙,所以就有人經常給他送錢送煙,後來被人約去談話,然後就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不常回鄉,偶爾回去,卻見小蹦蹦還在,仍然一蹦一蹦地跳着,只是他臉上的神色已經大不如前了。 [1]
作者簡介
張橙子,男,業餘作者,詩歌、散文偶見於《西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