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葦(李學民)
作品欣賞
故鄉的葦
我的故鄉依壩靠河,多塘、多灣、多水,水塘水灣里年年生長着密密匝匝的蒲葦,割除一層,新生一片,刈掉一茬,又冒一方,鄉親們親暱稱它們叫做「自來寶」。
這是一種野生的蒲葦,與孫犁先生筆下的《白洋淀》的葦相去很大,那種葦可以「削篾」,質硬、高大,葉片狹長且尖,一人甚或兩人多高,有風颳過,沙沙嘩嘩。我們家鄉的蒲葦,就不同了,矮小纖細,矮不沒人,細如竹筷,質地柔軟,葉片窄扁,大抵屬於「草蒲」,忝列一個葦字。但既然鄉人們稱其為「葦」,就有葦的氣節,生命力特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但凡有淺水的地方,都有它們的影子,今年割掉了,來年又新生。鄉民們用它編席編筐編袚,鋪房頂、作柴燒,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給那一帶貧窮的鄉民帶來無盡的財運和福氣。
我小的時候,經常去刈葦,一手鐮刀、一手拎繩,一個瘦瘦矮矮的小人影兒,晃呀晃地在葦地里來來去去,用不着走多遠,就能割滿一大鋪,然後用小繩系了扛回家去。其實說扛而不是扛,哪次我也扛不動的,半扛半拖地拽回家。我母親就說:「小孩子家少砍點,別弄了身子。」我答應着,擦把汗,掀開水瓮舀碗涼水「咕咚咕咚」喝乾淨,下次照樣割多。我母親也去割蒲葦,她割得比我快多了,挽着褲腿,裸露着尖尖小腳,我真擔心她滑倒,但我母親卻一次沒有。割回家來的蒲葦,我母親就編葦筐、編蒲團、編踅子、編葦箔,趕集上店賣掉換糧,有時也曝干作柴燒。這種葦子編制出來的東西很不值錢,有幾次我跟着我母親去趕集,長時間沒人問津,給錢也稀稀鬆松,每次回走我母親總是唉聲嘆氣說下次不編了,可回家還是編。
故鄉的葦生長的茂茂密密一呼一片,也有的水畔里稀稀落落。但無論或稠或稀,春夏里一片綠色一片蔭涼,一片喧騰一片歡歌。往往蒲葦水地里,生長着大大小小的魚兒,「魚翔淺底」,清清水澤中魚蝦游來游去。我經常和夥伴們赤身裸體下到水澤去,手持篩子或抄網捕魚,但總是一個半天撈不到多少,魚兒們極為狡猾,倏忽間潛匿到遠處深水——「不知誰邊」。我捕撈到的儘是小魚小蝦,我母親總是給我煎了吃的。其實我小的時候我大姐有了孩子依然在我們家居過一段日子,我大姐愛吃魚,她便攛掇我去撈魚,但總是我沒回來大姐就把捕到的小魚給煮了吃,我只好再一次去葦畔里捕撈。也不知為什麼,小時候總是不知乏累,大概人小的時候所做的一切都充滿樂趣的吧。蒲葦灣里,也有野鴨,也有青蛇。野鴨嘎嘎叫着,撲棱撲棱敲打着水面遠處去了,而略帶青灰色的鴨蛋卻滯留了下來,那是我們的分享物。但青蛇是最討厭的,這種水蛇和蒲葦和水一個顏色,它不動時,伏在水面或葦叢,人很難辨別,就是在你的腳下,你還以為是一截倒伏的蒲葦呢,但這個時候人極易受到它的攻擊。水蛇捕食青蛙,夏夜中或午晌里,大人們都睡了,蒲葦灣一片寂寂,只有蟬不知好歹地在鳴叫,我親眼看見水蛇吞噬青蛙的過程。這個時候,灣塘四周有數不清的青蛙「喂喂哇哇」在一聲長短地大合唱,我不懂它們在叫些啥,但知道叫得很是難聽。這時就有一條青蛇毫無生息緩緩溜下坡沿,悄悄靠近了其中的一隻,青蛙的眼睛大概分辨率極低吧,我們小孩子「釣」青蛙的時候都是使用一截秫秸系個繩頭,末端墜個小球類的東西,在青蛙面前一晃一晃,瞎眼的青蛙誤以為什麼到口的飛蟲,「嚯」地一下蹦起,張口咬住了「食物」,秫秸往上急遽一提,青蛙不敢鬆口,連繩帶蛙一塊兒收了。其實我們逮住青蛙都是立即放掉的,我們討厭它癩而吧唧的醜陋樣子,只是貪圖好玩。這時水蛇靠了上來,青蛙兀自有了覺察,但一切為時已晚。都說蛇類口有「吸氣」能力,這我不敢確定,但我親眼看到,那青蛙忽地不叫了,就像老鼠驟然見到了老貓,不禁渾身篩糠,而且「吧嗒、吧嗒」,一下一下自己跳着送進蛇口,這真是奇了。水蛇還吞噬鴨蛋,囫囫圇圇吞咽下去,然後找棵大樹爬上去「殺」破吸收。所以我們小孩子在獲取野鴨蛋這樣的東西同時,還要預防水蛇的襲擊,因為水蛇說不定就在附近哪個地方潛藏着,當你喜滋滋撿拾鴨蛋的同時,水蛇也在虎視眈眈覬覦着你。
自古以來,人類對葦充滿了偏心與厚愛。《詩經》上甚至把葦喻為佳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不知道我們家鄉的這種蒲葦算得算不得佳人,也許彼時里我年幼不懂,也許家鄉的葦只能是「蒲」,但我知道無論蒲、葦,它帶給我們的都是幸福和歡樂。儘管後來全民開展「填海造田」運動,家鄉的蒲葦全部被改造沒了,但作為蘆葦的形象,它卻一直占據着我的心房,鮮活在我人生記憶的長河里,永難褪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