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最终目标(2)
作品欣赏
一个最复杂的文化课题,立即变得不复杂了。
中国儒家说:“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与人为善”,“止于至善”。他们都把爱和善良看成是最高德行,最后原则。
回溯远古历史,最早所说的“文化”,就是指人活动的痕迹。当这种痕迹集中起来,“文化”也就是人类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上的生态共同体。但是,这样的共同体应该很多,为什么只有很少几个能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下来,而其他却不能?过去的解释是,能生存,只因为强大。其实只要稍稍研究一下比较严重的自然灾害和传染病疫就能明白,人类在巨大而突发的破坏力面前,一时的所谓强大并没有用。如果不能互相救助,反而互相争夺,那么,谁也存活不了。因此,存活之道,繁衍之道,发展之道,必然包含着大爱之道、善良之道。
从大说到小,就连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能够存在,也必定是无数前人善良的结果。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
唐末一个逃难者在严寒之夜被拉进了一扇柴门,宋代一个书生涉江落水被路人救起,这很可能是我的祖先。一场灭绝性的征剿不知被谁劝阻,一所最小的私塾突然在荒村开张……这些事情,也都可能远远地与我有关。因此,我们区区五尺之躯,不知沉淀着多少善良因子。文化是一种感恩,懂得把它们全部唤醒。
我不否认,历史上更多地存在着“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但是,正是在血泊边上的点滴善良,使人类没有退回丛林变为动物,这就是动物所没有的“文化”。世间很多最初原理都会变成终极原理,善良也就由此而成了文化的最终目标。
在这个问题上,儒家文化宣示得非常堂皇却分析不多,而佛教文化却建立了一个更精密的精神架构。
佛教的逻辑出发点,倒不是善,而是苦。人为什么有那么多苦?因为有很多欲求。而细究之下,所有的欲求都是虚妄的。世间种种追求,包括人的感觉、概念、区分,都是空相。在快速变化的时间过程中,连自己这个人也是空相。由此,得出了“无我”、“无常”的启悟,可以让人解脱一切羁绊。但问题是,处于早已蒙恶的世间,“独善”的自己已不真实。那就应该解救和引渡众人,在“精神彼岸”建立一处净土。这一来,对于整个人间,都要用善良和慈悲的情怀拥抱和融化,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就是这个意思。
包括佛学家在内的很多哲学家都认为,人之为人,在本性上潜藏着善的种子。灌溉它们,使它们发育长大,然后集合成一种看似天然的森林,这就是文化的使命。
对于这一点,我本人,是从中国民众一次次自发救灾的壮举中才深深体会到的。因此我曾多次说,我的文化课程,部分完成于课堂,部分完成于书房,而更重要的部分,则完成于一个个遗迹废墟,和一个个救灾现场。
德国哲学家康德曾多次表示,对于人类最终的善良原则和道德原则,不可讨论,也不必讨论。它们像星座一样高耀头顶,毋庸置疑,必须绝对服从。
雨果又补充一句:
善良是精神世界的太阳。
当然,不管是星座还是太阳,并不能取代一切。文化的天地辽阔而多变,接受善良的光照会有很多不同的层面和方式。例如,思索人生过程,寻找审美形式,表达震惊、恐惧、怜悯、软弱、无奈,都是以珍惜生命为起点,因此也在善良的坐标之内。呐喊、诅咒、谴责、揭露,也都与此有关。即便是纯粹描写山水,创造美的形态,也都是对人类感觉的肯定,对居息星球的探询,皆属大爱范畴。
因此,以爱和善良为终极目标,并不会缩小文化的体量。[1]
作者简介
余秋雨,1946年8月23日出生于浙江省余姚县桥头镇(今属浙江省慈溪市),国际著名文化史学者、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学家、散文家、我国当代著名艺术理论家。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秋雨书院院长、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剧协副主席、青歌赛评委。2006年第一届“中国作家富豪榜”首富,其文化散文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大陆最畅销书籍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台湾、香港等地也有很大影响。海内外读者高度评价他集“深度研究、亲历考察、有效传播”于一身,以整整二十年的不懈努力,为守护和解读中华文化作出了先于他人的杰出贡献。[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