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中的小鎮(閻剛)
作品欣賞
文學中的小鎮
我讀川端康成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我在五峰的一個高寒小鎮任教。那個小鎮也是有幾番奇特的,人不多,市面也不大,建築也是清一色的古舊陳設,大多是土木結構。見了這些於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有幾分失落的。當時就想,也許自己這一生就註定要與這窮鄉僻壤蒂結終生了。
小鎮的白天尚不是特無聊,只是一到晚上那種聊落的心緒就不能自己。小鎮的海拔高水汽重,霧大且濃,一到晚間,那高懸着的圓月總讓一層薄紗蒙着,也不是很美。我覺得只有朗朗如盤的明月才是最美的,而這高山濃重水霧下的月色似乎就只能是這樣了。
那時,我最怕晚間的腳步聲,因為小鎮太靜,且街面是那種細細的碎石子鋪成的。只要一個人在街面上行走,就會讓所有人知道。那種「喳啦喳啦」的聲音,順着厚重土牆上的一扇木窗「霍霍」地傳進來,這時你才知道,這小鎮上不僅有自己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鎮上,而且還在街面上走着踢踏步。這人會不會來到自己的房裡,與自己交談?其實,這時的心情是極其想找人聊聊的。聊什麼,似乎什麼都行。鎮上的人太少了,能走進我房門的人並不多,即便有那麼一兩個人,大都是找我求助的。比如說,借點錢,弄上一斤或是幾斤大米頭子。他們大多都提了一些物品來,多半是酸菜和黃菜。那小鎮上的酸菜是太不得了了,切上幾隻辣椒,弄一點豬油煮上一鍋,幾間板房屋裡都香。這個小鎮的習慣就是這樣,安閒自在,你一點也看不出有何緊迫感來。這從各單位都不安排食堂就能看出來,即使個別單位有食堂也只是做一些主食,如大米飯,饅頭饃,一般沒有菜供應。要吃點好的就自己動手吧。因為多的是時間。我是很不會幹這些事的。但不會幹也得干,整個小鎮都是這樣,自己自然不得免俗。因此,那些個有求於我的人給我提上一掛酸菜和黃菜,我喜歡得要命就不提了,因而我對他們的請求也大都應允,只要我能做得到。
晚間生活是這般無聊,打牌我也不會,而且那時就有人賭錢了,但消息封鎖得特緊。所以我這個不會也無好者自然也混不進這個圈子。直到有一天,小鎮上就抓了幾個人,開始是關在公社辦公樓的一樓板壁屋裡,我不知道是誰,就與另一同事去看,扒在窗台上,不料讓人告發了,公社的一位頭頭厲聲吼了我們,那氣勢也把我倆逼到一個牆角,還真有些嚇人,要是他一發話把我倆也弄進去,那又有何話可說。你沒有參與你來打望什麼,分明是來探聽水色的。好在那天沒有把我倆關進去,不然第二天還怎麼給學生上課。不過那天我還是打望到了一些情況,這屋裡關的人就有我十分熟悉的幾張面孔,我簡直不相信,他們居然還參與玩錢。
這個圈子進不去,還差點進了號子。為打發時日我就到供銷社買了幾本書,記得一本是唐人先生的《天涯淪落人》,一本是川端康成的《古都·雪國》,另一本是水上勉的《越前竹偶》。老實說,我先前並未讀什麼文學作品,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說不幸是由於先前沒什麼書讀,只有我們大家都耳熟能詳的那幾本。說萬幸是好在我那時沒有真正去讀那些書,以至我不至於早早地就在思想的深處存在某種不一定當真的幻覺。直到現在還有許多從那個時代浸泡過來的人,還在為讀不懂真正純粹的文學藝術作品而抱怨激憤。在「朋友」和「敵人」的類分下,你還能指望他臆造一個新的人等出來麼?事實上,那時的人們在為尋找「敵人」而忙碌,「敵人」在哪裡,鬥爭就在哪裡,因為只有斗才能「其樂無窮」。在全方位尋找「敵人」的同時,「敵人」的外延也在擴大,甚至有的「朋友」也一夜間成了「敵人」。在一本書中不寫到「敵人」如何作惡,是不能免責的,真是有些找紅了眼。這樣的背景下,你要是能找到一本好書,才怪了呢?既然沒有好書讀,就不如乾脆不讀的好。我的萬幸不是出於自省,而是緣於後進和懶惰,萬萬沒想到這卻在我意念的藍屏上留下了一塊寶貴的空白。
前面說到了小鎮的寂聊,尤其是夜裡。既然什麼都幹不成,就只有看看書吧。受閒書的名份的束約,我一開始沒有讀小說的多大興趣,更沒有閱讀小說的經驗。唐人先生的《天涯淪落人》我很快就讀完了,覺得裡面的人物也很鮮活,但總是不夠味道,沉悶的章節多了。也許正是在這種對稱的對比閱讀之下,我讀小說的經歷就開始了。我開始在小說中尋找與我生活接近的東西。比如人物、地理以及小說賴以立足的氛圍。水上勉的《越前竹偶》,我倒不是沉緬那近於亂倫的人物關係,以及激情的描寫,而是日本越前日野川河的存在理由。故事就放在這樣一個寧靜且具有人性化的竹鄉一隅,無疑是小說具有強烈感染力的內因。我生活過的那個僻靜的小鎮,沒有像越前日野川河的流水潺潺,但也有竹林和濕潤的山澗,以後我走過那些地方,就有了在日本日野川河行走的感覺。
那個小鎮不僅有潮濕濃重的霧靄,偶爾也有十分明麗的夜晚。夏天,似乎夜來得更早,首先是表現在氣溫的突降,你搬一把木椅在街角的一隅與人聊天,不知不覺你全身涼涼的了,那是一陣山風從埡口吹來了,如果這時,你不趕緊加衣,也許鼻頭就會馬上阻塞起來。小鎮暮色中的晚風向來就是這樣,無論在哪個季節。
晴朗的夜色總是使人浮想聯翩,月亮從松間緩緩升起,山巒的重影在月色下遠近分明且寂靜,一聲野山雞或是苦鳥的唱鳴,非但沒能破壞山野的靜謐,反而會使那山更空遠。借着這明麗的夜色在小鎮上走一圈,夜已沉睡,雖然難以找到一個行人為伴,但心情是好的,指不定自己還會走多遠,人生或許是足下。看看月色以後,最能辦的事,是回房讀幾頁小說。
說到川端康成的小說,起初是一個誤會。我在書中前言裡,就知道了他老人家在世界文壇久負盛名,且是亞洲第二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家。但評說他的思想「消極頹廢」,「虛無宿命」,而且閃爍其辭地影射其獲獎理由,乃是與日本當時的經濟騰飛有關。怪不得讓國人鄙視所謂諾貝爾獎了,既然誰有錢就把獎頒給誰,不得這樣的獎也罷,免得說是用錢買來的,真是悲哉諾貝爾。若干年後,我陡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國人要得到某物時,必然先不加讚揚,反而是多加貶損。正如一個傻孩子,他懷中抱有一方玉石,圍觀者說,那是一塊百無一用的石頭,其形容是極其的嫌惡。當那傻孩子把美玉真扔下,孩子就更傻了眼,因為在他面前是一堆哄搶的人頭。真可謂是玉碎而瓦傾。
我讀川端是從《伊豆舞女》開始的。這個傻孩子,真是傻得可愛了,生怕自己被「消極頹廢」了,一路讀來還在一路告誡自己千萬別上當。從開頭的幾頁倒是沒有看到可以讓自己頹廢的內容,但總是覺得讀不下去,太瑣細。硬着頭皮往下讀吧,因為這與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小說,以及關於小說的理論解釋相去太遠了。但讀完後,我卻落下了一掬淚,這是我讀文章第一次落淚,那時我就記住了日本的湯島、伊豆、天城山以及悲苦純樸的日本流浪藝人。那對少男少女的惆悵一別彌留心腸,長久揮之不去。
這種作用太強烈了,以至我四處謀求川端康成的作品。十多年過去,也沒有得到多少。那時川端的作品太稀貴了,我到書店訂書,托朋友在外捎,都沒有成功。手頭的幾本全讀完了,這種「虛無消極」的作品讓我過目成頌,我還管他那麼多幹啥。
遺憾的是記憶和精力更好的時候沒能多得川端的作品。幾年前,一位個體書商為我和好友h各弄了一套川端全集,我如獲至寶,但喜後是那種酸酸的味兒,二十多年後才得以如願,或許太漫長了。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多年。川端有靈見諒了。
前些時,我又去了一趟那個高山小鎮,除了主街上的馬路鋪上了柏油,路邊多了一些火柴盒似的預製建築,那山、那田、那鎮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安靜和閒雅。很難想象這是我讀書寫作的首航站。我在這裡讀到了真正的小說,領略了純樸的山地風情,也許這並不只是這小鎮的,還有自我創造的一種意象。
願小鎮永遠是這樣的安靜幸福。 [1]
作者簡介
閻剛,男, 1962年9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