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物事(惠永臣)
作品欣賞
舊年物事
1、砍柴
那時候家窮。家窮就有吃不飽、穿不暖的可能。
家窮了什麼都稀缺,連燒炕的柴火也少之又少。沒有柴火,睡干硬的土炕就會挨凍。偌大的土炕上,鋪着殘缺不全的竹蓆,竹蓆上赤條條地躺着一家老小,身上蓋着幾片破破碎碎的床單,入睡後,你拉我扯,蓋住了你,那我就得裸在外面受冷,唯有將土炕煨熱,才不至於受凍。
煨炕的柴火,就是野地里長的麻蒿。曬乾,塞進炕洞裡點燃,濃煙滾滾,嗆味十足,往往會讓整個屋子被濃煙包圍,煨炕的人,不是祖母就是母親,她們誰煨炕,誰就得流一大把眼淚。等麻蒿燒完,然後在火星上鋪些驢糞、草末子什麼的,就可以讓一家老小睡個舒服覺、暖和覺。煨炕是農家婦女每晚收工後,必做的一件事,進門先煨炕,而後餵全家。即使在夏天,隔三差五也得煨炕,否則窯洞裡的土炕就會潮濕,無法入睡。
一到夏天,野地里麻蒿瘋長。我們這些光屁股的孩子,主要任務就是拔麻蒿。這種植物像是故意和你作對,它們長在地埂上,怎麼也拔不出來,就雙手攥住,把整個人吊在半空,使勁往下拽,麻蒿才能拔出來,但整個人就掉到下一塊地里,摔得夠嗆。一整天,雙手染成墨綠色了,才夠大人一捆子。
一夏天,僅靠幾個光屁股的孩子,拔的麻蒿遠遠不夠一冬天全家人的取暖。往往一開春,土地還在半凍半消狀態,大人們就帶着小孩,背上背簍,拿着䦆頭,到荒山野地挖蒿草根。䦆頭挖在凍地上,能冒出火星子,好不容易挖出的草根,還帶一大塊凍土,怎麼磕也磕不掉,就得連泥帶土背回家,放在陽坡地上曬,那個沉,至今難忘。
挖草根,遇狼的事還是有過那麼一兩遭。獨狼站在不遠處仰天長嚎,聲音格外瘮人,嚇得我大聲哭喊,戰戰兢兢的母親一邊緊握䦆頭,一邊拉我靠在崖背上,與狼對峙,哭聲、喊聲不絕於耳。但那狼像故意和我們作對似的,一會兒向我們前進幾步,一會兒後退幾步,要麼左顧右盼,要麼在地面上來回嗅動,長久不肯離去,那種絕望,令人膽怯至極。好在碰到放羊的本家叔叔,才趕走了獨狼,使我們免遭狼襲。
炕要熱,還得草末子。冬天,在刺骨的北風裡,拿着長木杆子、背簍、耙子去野外掃草沫子,村里人叫「煨地」。掃草沫子也是一件苦力活。到一塊空地,先用耙子耙掉高一些的枯草,墊在背簍底部,然後用長木杆使勁在地面上來回掃動,黃土亂揚,我們像站在土旋渦里,揚起的土塵四處飛揚,把我們包圍在中間,一場下來,我們都變成了土人,最後,再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裝進背簍背回去就可煨炕。
所以,我們這些孩子一年四季都在為睡個熱炕勞碌着,回家很少有孩子寫作業,沒有像現在孩子的家庭作業,總是沒完沒了的。等上了初中,住校,這個活計再也沒有黏上我。
砍柴,也是危險的活,同伴牛娃就是在砍柴時掉下懸崖。如果不那樣,他現在也四十好幾了,也應成家立業,也應有兒女跟在身後,喊爹叫爸了。
若不砍柴,冬梅可能就是我的媳婦了。她在野地里,被一個鄰村的光棍強姦了。那年她11歲。現在她還沒結婚,瘋瘋癲癲地到處亂轉,逢人就說那光棍的東西有多黑,有多長,不停地比劃着。今年,她剛過四十,就離開了人世。
砍柴,現在已不是孩子的工作了。孩子們的工作被家庭作業替代了,麻蒿被煤炭、煤氣和電替代了,這也算是一種進步。
孩子不會因砍柴再發生意外了,但意外的事情常常還是發生的。鄰居的一個孩子不堪學業重負,上吊自殺了。
那是去年的事。
2、毛驢
毛驢溫順,肯吃苦,索取的少,付出的多,像惠家灣那土頭土臉的鄉民。
毛驢善嚎叫,叫聲穿透空氣,穿透村莊,穿透村莊上頭那一片藍天。它扯長嗓門,吼一聲,所有的疲勞、不滿、倦怠便煙消雲散。它叫,說明它精神,它的草料足,它的主人是個勤快人。它用這種方式發泄,也用這種方式交流。它嚎叫出的聲音,土得掉渣,像我走南闖北隨身攜帶的鄉音,樸實,苦澀,丟也丟不掉。
毛驢是惠家灣生產生活賴以延續的主要「工具」。它可以拉車、馱重物、耕地;排出的糞便,可以入肥,更可以曬乾煨炕。它吃的是草,所以糞便不怎麼臭,村東頭的王大爺,每天提個糞筐,用手直接撿拾毛驢糞,回家用泉水一洗,或者雙手在衣襟上一擦,就拿東西吃。
小時候,我們家專門給村里養毛驢,最多的時候有十多頭。每天,我要趕着它們到5里地外飲水,順便讓它們馱回幾木桶水,咣當,咣當,煞是自豪。那時,沒養驢的,都得靠人擔着木桶挑水。
最難、最煩人的是給毛驢割草。它們吃的是一種叫苜蓿的草,一人多高,很沉,割夠一捆,還要背回家,所以我從小被苜蓿壓彎了腰,如今,還沒16歲的兒子高。
驢最丟人的事是發情了。發情時,母驢不停地甩嘴,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張一合,嘴角白沫子不斷線地流,聲音怪怪的。多情的公驢管有沒有人,有沒有其他的驢,就情不自禁地往母驢身上爬,把它那嚇人的物件搖來晃去,硬往母驢那地方插。更有甚者,是那頭騸驢,也跟着湊熱鬧。其實,村里專門有一個姓吳的放驢公,他養了一頭高大俊美的、頭上戴花的公驢。每天,他牽着它在場院裡等待發情的母驢,他靠公驢那上好的物件,養活了一家人。我們光屁股孩子站在場院的一邊,看驢交配。愛看又不好意思看,半遮半掩地看,羞羞答答地看。
村子裡的一對小男女,十二三歲,看了驢交配,也學着驢的樣子,被大人發現,暴打了一頓,但他們好像最終還成了夫妻。
聯產承包後,家裡分了兩頭毛驢,一頭黑的,一頭麻的。母親待毛驢勝過自己的孩子,每天操心要餵飽它們,每天給它們灑掃身體,從不打罵它們。一遇到風寒感冒或者什麼病痛,母親就特別着急,徒步五里地,請獸醫,打針餵藥,格外操心,晚上還睡在驢圈裡,害怕有個三長兩短。但有時也會出問題,那天麻驢受涼感冒,她連夜請獸醫治療,但還是不見好轉,最後病死了,母親為此傷心地哭了好多天,現在提起來,母親還不好意思。
毛驢是不是健康,母親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一種是毛驢不吃不喝,那肯定是病了,一種是白天臥在圈裡,就是不舒服。毛驢再累白天一般都不會臥倒的,白天如果臥倒,那八九成是病了。我觀察了好多次,毛驢真的白天不會臥倒在圈裡的,即使打盹,也是站着的。除非病了。
那時,毛驢是家裡的寶貝,這不是假話。如今,年邁的父母親還養着兩頭毛驢。儘管用它們很少耕種,閒養着,但二老就是捨不得賣掉。他們說,老了,活干不動了,養養毛驢,是一種輕鬆活計,總不能讓人閒下來,無事可干吧。
一次,那頭黑驢掙脫了韁繩,撒開四蹄就跑,我在後面追。我家住在村子最西頭,我一直追到村子東頭,都沒逮住它,於是坐在地畔上哭,村子一個叫等社的人幫我逮住了驢子,我拽着韁繩,氣喘吁吁地回到家裡,栓在槽頭,用木棍使勁地抽打,被母親看見,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頓,還用鐵梳子認真地給毛驢梳着,嘴裡念叨個不停,像是替我向毛驢道歉。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後一次打我,在我眼裡,毛驢比我值錢。因為毛驢在母親的眼裡永遠是寶貝,誰也不能欺負。即使務工回來,不先給飢腸轆轆的我們做飯,而是先給毛驢梳身子,倒草料,然後才會輪到給我們做飯。
現在,毛驢越來越少。
「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現在驢肉的價格一路飆升,比牛羊肉還貴,這大概是毛驢少的原因。但我從未吃過毛驢肉,什麼原因?存在心裡,隱隱的,不願說出。
3、撈泉
小時候喝泉水。每天要趕着毛驢到5里地外的山泉飲驢,還要馱回幾擔水,供全家吃喝洗漱。泉水裸露於崖下,一年四季泉眼咕咕咕地往出流,泉水清冽甘甜,四季不凍,全村百十戶人家,上千頭牲畜飲水全靠它。
它是村裡的寶貝。
喝泉水就要撈泉。為什麼撈泉。是因為泉眼裸露,人畜共用,牲畜不通人性,邊喝水邊拉撒是常有的事,加之颳風下雨,一些贓物難免會流落到泉里,不衛生,因此一兩個月要撈一次泉,就是把泉里的水放干,用鐵杴把泉底的贓物撈淨,重新蓄水。
農忙時間,大人們騰不開手,撈泉的事就成了孩子們的活計。這是孩子們最愛乾的。特別是夏天,我們脫光衣服,跳進泉里暢遊,打水仗,非把一個個搞成落湯雞不可。玩得盡興,往往忘了時辰,太陽快落山了,才慌慌忙忙地放水撈泉,回家後,大人們早就吃完晚飯,我們泥一身、水一身才進門,免不了大人嘮叨幾句。
撈泉是不需要技術的活。我們孩子們愛干,主要是藉機能玩玩水。那時候,我們一塊有個叫三娃的小子,比我們都大幾歲,我們的一些玩法就是他出的主意。一次撈泉,他叫了村子裡的一個女娃一塊去,那女娃比我小一歲,長得怪機靈、怪心疼的。大概是三娃看上了這個女娃,那天撈泉,三娃故意給我們找了一個玩的活計,把我們支開,他和那個女娃撈泉,把女娃騙下泉里,胡採亂摸,把女娃嚇哭了,我們尋着哭聲過去,他還抱着女娃,在水裡折騰,幸好我們及時趕過去,他沒有進一步深入。後來聽說,女娃的家長找三娃,三娃死活不承認,最後就那麼不了了之。後來那個女娃跟着三娃到深圳打工,一年春節回來,女娃打扮的極為怪樣,紅頭髮,藍眼影,寒冬臘月的還穿着露肚臍眼的短裙子,老年人罵女娃是虧先人了。再過幾年,三娃一個人回來了,那女娃再也沒有回過老家,說給一個六十幾的香港老闆當小三去了。
三娃至今還單身。老人們說三娃活該。
泉離家太遠,人多牲畜多,不衛生。父親在離家最近的溝渠里修了一眼泉,泉水不旺,細細的一股,但足夠我們一家飲用。但撈泉的事就成了我的活計,隔三差五,父親就叫我去撈泉,一個人撈泉可不是件輕鬆活,也沒有了玩水的心境,所以撈泉就成了我最不愛乾的活了。
不愛干也得干。特別是遇到下雨天,雨水充溢了泉池,需要把泉池裡淤積的山泥撈乾淨,這是一件極其吃力的活,往往得干好半天,還有修理修理水路,累得夠嗆。
如今,家裡通了自來水,山泉再也不用撈了。一年回家,順便去看看山泉,由於沒有撈過,早被山泥淤積堆平,已找不到山泉的影子了。我只在大概的位置徘徊了一陣,悻悻離去。
何止山泉,村里好多東西已不復存在,只存在我們漸漸淡忘的記憶里,只被偶爾記起。像一個人、一些事。
撈泉這項活計,也只能存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里了,我們的孩子們,已全然不知。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西班牙著名詩人阿方索.科斯塔弗雷達的一句詩:
記憶極端固執地
在我心上稱量
所有的憂傷
4、土車
土車,一種老式的拉載工具。
為什麼叫土車?我想,先人們根據其功用定名的。它主要用於拉土,莊稼人主要與土有關係,時刻都與土打交道。當然還可以拉糞,糞土,也是與土有關係;當然還可以拉一些山貨,到集市上賣,山貨也離不開土。人在土裡生,土裡長,土裡埋,哪一個能離開土?所以叫它土車,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我還是願意叫它木車或者獨輪車。
木車者,因為它全身都是木頭做的,沒有一根鐵絲或者鐵釘。車廂使用木頭組裝的,利用鉚合的原理,緊湊嚴合,嚴絲合縫,咬合有力,從不鬆動。先人的智慧令人嘆服。最為令人嘆服的還是那隻木輪子,圓而輕巧,經久耐用。
獨輪車者,全因它只有一個輪子。是用柔柳木做的。做一個土車輪子,需要大木,才能直中取彎,彎中取圓。父親說,他小時候方圓幾十里,只有一個叫李發財的人會做這種輪子。會做這種輪子的木匠是最大的木匠,一般人很難請動。要做木輪子,必須背上一根豬腿,提上10斤上好的黃酒,揣上一塊銀元,方可求動人家。我家的那個土車的輪子就是爺爺在世時,拿上厚禮求李發財做的。
父親還說,現在這種手藝已經絕跡了。現在絕跡的手藝何止這一個?好多先人留下來的獨門絕活都失傳了。因為現在已經沒有人用土車了,先土車、後膠輪架子車、三輪車、四輪車......既快又省力,誰還用土車呢?這種手藝不絕跡才怪呢!
土車,我家裡現在還有一輛。就是爺爺在世時請李發財打作的那一輛,細算起來,存活了起碼有七、八十年。你看先人的手藝多麼牛逼,哪一輛用鋼鐵做的車能比得過?這輛土車,父親之所以現在還用,是因為他還養着兩頭毛驢,每天早晨要把驢的糞便用土車從驢圈裡推出來,倒在院子裡曬乾煨炕,同時還要用土車從院子外面把干土推進圈裡,墊圈,這活計用土車方便省力,架子車有點過大,使用不方便。
土車,使用起來雖說方便,但使用它絕對是個手藝活。不會使用者,連一兩步都走不到,就會翻倒。我小時候推土車,翻倒過好幾次,兩手要用力平衡,雙腿要叉開行走,只有兩轅受力均衡,才不至於翻倒。有時候,推土車走長路,需要在車轅上扯一根繩子,把繩子套在推車者的脖子上,這樣會省力些,否則,推一段長路下來,胳膊會受不了的。
我家的這輛土車,完全可以進博物館了。我多次給父親說,不要使用它了,留下做個紀念。爺爺留給子孫的現在只剩下幾孔窯洞和這輛土車了。這幾孔窯洞也是爺爺一䦆頭一䦆頭開鑿出來,一土車一土車把土推出去倒掉的。所以這輛土車,是我家發展的見證者,它值得尊重,值得留存。現在,我在城裡生活,很少回家,一年大概一半次。現在老家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弟弟一家和老人住在一起,他們現在干農活有三輪車,有拖拉機,還有一輛康明斯,出門開得小汽車,幹活很少用土車,只有父親打理與老驢有關的活計時才用到它。
我家的這輛土車,說不定哪一天真的會進入博物館呢!
5、窩蓋
窩蓋者,就是在鍋台上用於蒸饅頭,蓋在大鍋上,形似傘蓋的那種東西。
窩蓋,大都用葦草密密匝匝縫製而成,似透非透,使蒸饃的蒸汽漫漶着,四散着而不至於過多的漏氣。我家曾有這麼一個窩蓋,是祖母留下來的。我小時候,母親蒸饃常用它,不過早已破爛不堪,被母親用爛衣服裁下來的碎布片縫得里三層外三層,模樣古怪可笑,但它還是那麼盡職盡責,保證每鍋饅頭很爭氣地熟了,而沒有一次因自己的破爛而罷工,導致饅頭出現夾生的情況。
為什麼叫窩蓋,我至今沒有搞明白,它不是鍋蓋,但又擔任着鍋蓋的角色,又比鍋蓋的用途更廣。現在這種窩蓋也已不復存在,被鐵皮製的籠屜替代。那一年我回老家,向母親索問那隻窩蓋的下落,母親很隨意地說那早就不知扔到哪裡去了。這是祖母留下來的家什,怎麼說扔就扔了呢?
現在會做這種窩蓋的人也是沒有了,誰現在還用那種又老又土,也不容易洗乾淨的東西呢?是的,現在有更漂亮的、更輕巧的、更衛生的工具,那些老先人留下來的東西已經無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所使用的漂亮、輕巧、衛生的工具,那一種不是脫胎於老先人留下的手藝呢?
還記得小時候,祖母抱着窩蓋在陽坡里曬太陽,一則為了殺菌,一則是為了查漏補缺,對漏氣的地方及時要用破布頭縫堵上,否則,一鍋饅頭有可能泡湯。小腳祖母三十多歲就守寡,一手拉扯父親兄弟姊妹四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如今兒孫滿堂。她去世那一年,恰逢正月,我們全家老小都在她跟前,看見她嘴角含笑而逝,她應該含笑。臨終前,她說她享福了,把沒見過的東西見過了,把沒吃過的東西吃過了,比起餓死的祖父,她享盡了人間的福。其實,活了94歲的她,沒到過大城市,沒吃過山珍海味,但她覺得她享福了。想起按勞動力分口糧的日子,為一個洋芋向別人下跪的那個時候,她後半生真的是享福了!但這種福對於我們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可惜,她老人家留下的那個窩蓋不知去向,可能已經朽敗成土了,但我們的念想不能朽敗。
這逝去的親人,屍骨入土,靈魂應該不散,在黑暗中繼續蓄力,在我們的記憶里應該持續生根。先人們存留下來的,不僅是我們紀念先祖的載體,也是我們血脈里那種隱隱存在的、經久不息的精神圖騰。
6、墨斗
墨斗,是牛角做的。
墨斗是木匠劃線的必用工具。
墨斗是利用「兩點確定一條直線」的幾何原理來畫直線的。
二爺是一個響噹噹的木匠。我小時候,二爺還健在,他經常給別人家打家具,他的那隻牛角墨斗是他至愛之物,到人家打家具時,他才從一個老式三斗桌抽屜里小心翼翼取出,向正中間的小孔里注入墨汁,然後掛在前胸,其他工具一股腦耷拉在後背,神氣活現。他先利用墨斗把一整根圓木打線,分成若干木板,然後根據主人的要求,再利用墨斗,把木板分解成若干小板和腿橋,再進行組裝,這個過程極其複雜,需要很多繁雜的工序,這些工序里,都少不了墨斗。
二爺先用一隻眼斜視着木頭的一端,然後用吊起來的墨斗再斜着眼睛細看,之後,用一根粗壯的鉛筆畫一根短短的細線,接着在另一端做出同樣的細線,然後兩人把墨斗肚子裡吐出來的黑線對準先前鉛筆畫出的兩條細線,他站在木頭中間,煞有介事地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墨斗的黑線,向上一提,然後重重落下,木頭上就留下一根均勻的、直直的黑線。利用這條黑線分木,過程看似簡單,但絕非易事。
二爺早已過世,現在的惠家灣,年輕人結婚,再也不需要木匠打家具了。雇一輛車,到城裡拉現成的,既方便又造型美觀。木匠的活計也漸漸失傳,方圓幾里地,雖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木匠,但也多年不勞作了,手藝也就漸漸荒疏了。「身有薄技,不愁吃穿」,這樣的古訓在年輕人身上已失去了效能。現在哪還有年輕人學木匠呢?這手藝不失傳才怪呢!
木匠沒有了,墨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也就不會再有二爺這樣的人,愛墨斗如子。幾年前,我到二爺家,還看見那隻墨斗放在屋子裡的一個旮旯角落,落滿塵土,早已失去了鮮活的面目,像一個落寞的人,或者一個眾人厭棄的人,躲在角落裡無人問津。可見事物和人一樣,也有得意和失落之時。得意時春光滿面,意氣奮發,失意時灰頭土臉,悶悶不樂。
可惜,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這些物件對我的重要意義,看見了就看見了,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如見想收藏這些先人們用過的家具,再刻意去尋找時,已經與我擦肩而過,無緣再找到。墨斗的下場也是這樣的。我在二爺家翻箱倒櫃,找了好幾天,仍是不見二爺眼裡那個寶物,倒是找到了一把曲尺,算是多多少少填充了我內心的失落。
7、麥垛
老家處於六盤山以東的隴東山區,山大溝深,黃土深厚,雨水還算充沛,適合種植冬小麥。白露前後,重重疊疊的梯田裡,耬鈴搖晃,驢聲鼎沸,各家各戶都趕着牲口,趕種冬小麥。入冬前,冬小麥會長出一拃長的麥苗,青翠青翠的,落一場薄雪,就綠裡帶黃,頂着雪冒,一咕咚一咕咚的,很有生機,這是隴東冬天唯一可以見到的一點點綠意。
第二年的農曆五月初,就是收割小麥的時間。男女老少搶黃天,全家出動,小孩忙着提大人們收割下的麥捆,堆在一起,方便大人拉運。過去常常是大人小孩用繩子捆上往場院裡背,後來是用架子車、三輪車拉,人是輕鬆多了。拉不完的,害怕天突然下白雨,就堆成小垛。拉回場院裡的,如果都立起來晾曬,一是沒有那麼大的空地,二是害怕突然有雨,來不及防雨,所以,都要挑揀一些乾的,碼成稍大一些麥垛子。這裡就有一個手藝需要說明,就是碼麥垛。不會碼的人,碼的麥垛東倒西歪,根本防不住雨水。會碼的人,碼的麥子多,而且很好看,像個金字塔,垛形圓滑飽滿,防雨又耐看。
碼麥垛絕對是個手藝活。先是立起一些麥捆,然後順着立起的麥捆子轉圈壓放一些麥捆,一層一層,像砌牆一樣,麥捆與麥捆要互相咬茬,才不至於碼上去出現倒塌。一般情況下,都碼成不大的麥垛子,直到地里麥子全部收完,晾曬乾透後,才碼大垛子,這才是顯示水平高低的時候。一種叫「閃檐垛」,最難碼。底部是一個圓柱體,碼到一人的高度時,就要閃檐,像屋檐一樣突然閃出來,齊茬茬地閃出來,然後慢慢收起,像傘蓋。站在檐下,完全可以避雨。
過去,碼麥垛是男人必須學會的手藝。因為那時碾麥子用的是毛驢,拉着石碾子在炙熱的太陽下一圈一圈地轉圈,一天下來,最多碾一石多一些(五六百斤),一家一般情況下都要碾上一半個月,不碼大垛子,就無法防雨。不過現在,基本不用碼大垛子了,因為碾麥子用三輪車或者四輪拖拉機,一天可以碾五六石,三四天就可以碾完,所以不需要費時費力再去碼麥垛子了。
社會的進步,真是好事,減輕了勞動量,解放了勞動力,干農活用的時間變少了,使農民能夠騰出更多時間到城裡打工賺錢,這絕對是好事。但我要說的是,一些祖傳的手藝也隨着銷聲匿跡了,現在要到村里看到甚為壯觀的麥垛子,已經不可能了。不像那時,站在山頂,俯視而下,錯落有致、大大小小的場院裡,都碼滿了麥垛子,有大有小,高低起伏,絕對是一道風景。
8、基子
基子,是一種建築用的材料。莊戶人買不起磚窯里燒出的磚,就發明了一種叫做基子的建築材料。磚是用紅膠泥和水攪拌在一起,倒進磚箍子,形成四方塊的形狀,然後放進磚窯里用火燒熟。用水澆注後就是青磚,如果不用水澆注,就是紅磚。磚經久耐用,式樣好看,至今是蓋樓建房的主要材料。農村那時窮,誰家能用得起磚呢?沒有磚,院牆得砌,房子得蓋,驢槽得壘,那怎麼辦?老先人自有辦法,就發明了一種叫做「基子」的建築材料。雖沒有磚耐用好看,但也很結實。
基子的製作還是離不開泥土。試想,人老祖輩,能離開過泥土的人又有誰呢?既然離不開泥土,還得從泥土身上想辦法。製作基子的過程叫打基子。打基子用的一種工具叫「基圈」,就是用一種耐用的木頭,一般是用棗木,製作成一個長大約二尺、寬大約一尺的長方形的模子,三邊固定,一邊通過卯鞘可以自由取下或安裝。打基子時,選用含水較高的泥土,裝進基圈,用一種叫做「槌子」的東西夯打,然後取下基圈活動的那一邊,倒出胚子,碼好曬乾。是壘牆、蓋房子、砌牲畜槽圈等必用的好材料,也很經久耐用。一般情況下,一個人用雙手也難以掰裂它。
打基子是一個苦力活。因為那種「槌子」,它的頭是用石頭鑿的,底圓上平,在平的一面的正中,再鑿一個圓坑,用於安裝槌子把,槌子把呈「丁」字型。正因為槌子是用石頭做的,打一塊基子,需要槌子上下擊打十多下,一天下來,身體不散架才怪呢!
說到基子,必須提到前面所說的基圈。我小時候家裡就有一副,紅光鋥亮的,很漂亮。我家蓋第一棟瓦房時,就叫我的小舅幫我家打基子,他就用的是那幅基圈。我幫他往基圈倒土,他負責打。來來去去忙活了一個多月,才打夠了蓋房用的基子。打基子辛苦,母親想法子給她的小弟弟做好吃的,我也跟着沾光,那一個多月甭提有多高興。雖然苦累,但有好吃的,心裡也是滋滋味味的。
後來,我上初中了,一天放學回家,看見母親眼角紅紅的。原來小舅幫人家挖窯洞時,發生塌方,被壓在泥土裡,再也沒活過來。那一年他35歲,一兒一女還很小,小舅媽哭哭啼啼地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如今都大學畢業,成家立業。現在小舅媽忙着在城裡給看孫子和外孫,穿着新嶄嶄的衣服,精神狀態極好。可惜命苦的給人打了一輩子工的小舅,沒有享到兒女的一天福。
如今,莊戶人不再用基子了,所以打基子的基圈和槌子也漸漸消失了。去年,我回家,想起了那個基圈,費了好大勁才在院子外面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它,雖已散架,不成樣子了,但我還是把它重新修理了一番,保存起來,作為一種紀念。——它上面留下了我和小舅的汗水,留下了我的一段難忘的記憶和時光。
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生命,不可能永世存在。存在是命運的一種賜予,那麼消亡也是。在我們的生命中,個體的消亡無時不在,就讓我們珍惜當下,珍惜所擁有的,這何嘗不是一種快樂!
9、面籮
我家有一隻面籮,是奶奶結婚時,娘家陪得嫁妝,至今已有80多年了。我一直藏着。看見這隻面籮,我就像隱約看見了小腳奶奶,在磨房裡,趕着一頭毛驢,吭哧吭哧在磨堂上轉圈的情景。
爺爺弟兄七個,爺爺排行老四,一大家子人,吃飯就成了大問題。祖爺盤腿坐在土炕上,面前放一張小桌,小桌上有一個小酒壺,酒壺裡插着一根竹子做的吸管,還有一個長長的旱煙鍋端在手裡。他吸一口旱煙,接着再吸一口祖奶奶做的米酒,砸吧着嘴巴,吸溜吸溜地。一天,過足煙癮和酒癮後,就把幾個兒子和兒媳婦們叫到跟前,清清嗓門,有板有眼地給兒媳婦們分工,最後分給我奶奶的工作是全面負責磨麵。
從那時起,奶奶起早貪黑,趕着一頭黑毛驢,成天就呆在磨房裡,陪着毛驢轉圈。實在無聊了,就胡亂哼哼小曲兒解悶。一天磨的面僅夠一家人一天的口糧,實在是人太多了。那時候家大業大,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磨麵離不開面籮。面籮是用柳木做的。把柳木板解成薄薄的一片,箍成圓柱形,用細麻繩子固定好,叫「籮圈」,在底部鑲上一層網布,叫「籮底」,面籮就算做成了。面籮的網布籮底有粗細之分。細的一種,網布的孔眼多、小而密集,籮出來的面特別白,留給祖爺吃;網布粗的,孔眼大,籮出來的面比較糙,留給干粗活、重活的爺爺弟兄們吃,最後麥麩和更粗的面和在一起,給女人和孩子們吃。
磨房在莊子的右邊。祖爺順着崖壁挖了一孔窯洞,在裡面壘起一個台子,上面蹲一幅石磨。石磨分上下兩層,上層可以轉動,中間有一個孔眼,下層固定在土台子上,由毛驢拉着上面那層石磨轉圈,經過石磨上下兩層的來回咬合,磨出的麵粉順着兩層的間隙流出來,奶奶就用面籮不停地籮篩。每天干同樣的活,每天呆在同一個地方,不煩悶由不得人。奶奶就在這樣的煩悶狀態下,勞作了10多年。分家後,人口少了,奶奶磨一天面,可以供一家生活一周,但她並不輕鬆,因為除了磨麵,還得管孩子們的吃喝拉撒和地里的活計。
這隻面籮一直伴隨着奶奶,直到媽媽娶進門,奶奶就鄭重地把面籮傳遞給媽媽。直到村裡有了鋼磨,才把媽媽和面籮從磨房裡解放了出來。
這隻普通的面籮,牽扯了兩代人,兩個最疼愛我的女人。一個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一個與我遠隔千里,平常只能通過電話聯繫。在電話里,她還放心不下我這個四十多歲的兒子,噓寒問暖,嘮叨着要我吃好穿暖,還不時地惦記着她很少謀面的孫子。
農家婦女的偉大,在平常處、細微處,和我收藏的那隻面籮一樣普通,但有一種永遠割捨不掉的情感,紮根在我腦海的深處,不該忘記,也不能忘記。
10、擔桶
擔桶,我家現在還有一擔。不過其中的一隻,有根木條從中間斷了。它被我收藏在一間房子裡。這幅擔桶我小的時候還用過。不過那時還沒有力氣足以擔起一擔水。就那幅木桶,沉得厲害,我擔起它都夠我一受呢,更談不上擔水了。我只能和妹妹常常用它去抬水。
擔桶又叫木桶,但老家的人都喜歡叫「擔桶」。大人們常常用一根水擔子挑水,我們把挑水叫「擔水」,因此叫「擔桶」,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擔桶是用木頭做的。把木頭先捋成一根根長短一致的木條,然後箍在一起成圓柱形,其中在圓柱一個平面的正中間,做出兩根長一些的木條,作為「桶耳」,中間橫一根木棍,水擔鈎鈎在上面即可。
擔桶的做法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考驗木匠手藝的「試金石」。好多木匠可以做桌制椅,可以鑲門造窗,但不一定會做擔桶。其難點在於擔桶的那些木條,一根根之間要嚴絲合縫,不能有一處漏水,想想那麼多的木條都粘合緊密無隙,不考驗木匠的手藝和細心才怪呢!還有一點難處,就是把這些木條還要箍成圓柱形,難度可想而知了。好多木匠做了一輩子木工活,到老都不會做擔桶。
擔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才被輕巧耐用而又好看的鐵皮桶替代了。
用擔桶擔水,即使是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走上四五里地,都壓得呲牙咧嘴,肩膀也被壓得紅紅的。所以那時候沒有給生產隊養過驢的家庭,擔水就成了家裡最煩人的一項活了。我家給隊上養了幾頭毛驢,所以擔水的事不常有,偶爾有一兩次,也大多數是我和妹妹抬的。
擔桶最怕曬太陽,桶條經常要保持潮濕,所以通常在桶里總要留那麼一點水,以便保持擔桶的潮濕。如果被太陽暴曬,桶條就會幹裂,露出縫隙,這副擔桶往往就報廢了。一次,媽媽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問我們是不是桶里留水了,我們迷迷糊糊地說留了,她還不相信,親自下炕去看一下才放心,可見擔桶對農家人是多麼重要。
擔桶是工具。農家人誰能離開工具。是工具就得格外愛惜,沒有了工具,農家人就像教書匠沒有了粉筆和黑板。可現在卻大不一樣了,擔桶這樣的工具誰還用?自來水已引到鍋前,龍頭一擰,清水就嘩嘩地流到鍋里,乾淨又省事。
媽媽常對我說,現在人把福享盡了。不用擔水恐怕是她老人家眼裡所謂享福的一件事情了。[1]
作者簡介
惠永臣,男,1973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甘肅詩歌八駿成員,魯院甘肅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