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院老人(李學民)
作品欣賞
舊院老人
舊雜院裡,住着一對老年夫妻,好像壓根兒就沒有什么正式職業,以清潔街道垃圾為生。
我居住舊雜院那麼多年,經常看到他們,但也僅限於個面熟,出出進進的,也很少搭話,要不是給母親修葺院子需要一輛小推車,我根本也想不起他們來。
男人大概謝姓,五大三粗的個頭,國字臉,一身灰色褲褂,滿頭的灰發;那女人個矮,瘦瘦的身材,一身藍布衣褲,似乎沒名沒姓,一副邋遢庸倦的樣子。
我不知道他們家住址,遂打聽着,走進一條一米餘寬的深深胡同,一直往裡走。兩邊都是低矮的舊瓦房,看牆皮已經脫落,腳下青磚鋪就的巷道,中間有一溜青石板,覆蓋着下面低洼的下水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到西頭了,一個直角,向北一拐,又直直向西去了,再往前走,裡面的住家更是寒酸,已經沒有了院牆,院子就是巷道,巷道也是院子,隔着窄窄的巷道是每家每戶的低矮的小伙房。又走了很遠,拐角處放着一輛木斗小推車,車上一把掃帚,已經磨成了刷子。我走過去,恰好一個中年男人推開堂屋門出來倒水,我便詢問車主的住處,那男人上下瞅了我一下,說是跟我有點面熟,我說我們是鄰居,以前我家就在後面的胡同里居住,那男人便笑了說,往前隔五戶那家的門,就是謝老頭家了。
謝了他,我走過去,門敞開着,就一個單間,我喊了聲有人嗎?有人嗎?裡面就傳來了一個女人不高的聲音,說:「找誰呀?進屋來吧。」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邁進屋去,屋裡光線暗淡,我閉了閉眼,好久才適應下來,靠北窗外有一張雙人木床,女人的聲音,就發自那兒。我一時語塞,不知怎樣稱呼躺在床上的這位女人,只好說:「您病了?」
那女人說:「坐吧,我癱瘓不能起床了。」
我這才看清,眼前這位女人,就是我多年不見了的那位掃街的老婦人。我安慰了幾句,說還認得我嗎?那女人笑笑了說,認得、認得哩,說我好些日子沒來這裡了吧,從前可是經常碰面的。女人還說起了我的孩子,說那個時候你兒子小,可淘氣了,經常給她的車子輪胎放氣……我訝然了,瞬間裡激動起來,沒想到,沒想到,我差點遺忘了的,這個老女人,竟然還記得我在這所院子裡住過,更讓人驚詫的是,她竟然如此清晰記得我的兒子小時候的過去!?
我內心立時生髮出一種難喻的情愫,面對眼前這位臥床的,我過去年月里從沒有正眼瞧過一次的老女人,產生了深深的感激和不可名狀的憐惜來。可我一時又找不出恰當的安慰話兒來,於是,就打問她家男人的下落。女人說你謝叔上街賣菜了,說她的腿不能下地幹活,這個家裡里外外就他一人忙活,平日裡掃街,早晚各掃兩次,掃完就空閒了,老頭子就去干點小買賣,掙錢養家啊,她還花錢治病,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問她您家好像還有個女兒吧,女人說是有,早嫁人了,也不經常來。
曾聽人家說起過,他們夫妻一生沒有生育,只好在中年以後,領養了一個女兒。但出人意料的是,這小女卻越長越傻,到最後竟有點瘋癲了,她常常獨自到各胡同里亂跑,一個人對着牆頭牆角自言自語說鬼話。有一次看上了後胡同李家上大學的兒子,她竟跑到這家大門口,一站就是一天,誰拉也不走。女孩長大後在城裡找不上婆家,老兩口就托人說媒,把個女兒嫁到百里外的一個鄉下去。
我借了小車回來,心裡頗多感慨,我就想,這對患難與共的老人,共同經歷了五六十年的風風雨雨,彼此恩愛着,牽掛着,攜勉着。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會說一句「我愛你」的話語,但他們用行動詮釋着「我愛你」!使這句空洞的話語寫滿了內容,變成了磐石,也變得色彩斑斕起來!儘管他們一生都住在一間低矮的平房裡,一生都在奔波、困頓之中,但他們卻是如此的堅強,如此的富有,如此的幸福!幸福的令人落淚……
用完小車的時候,天已經黑嚴了。我推車來送,我沒有再喊叫。拐過胡同那個直角,往西走,窄窄的巷道里,家家戶戶低矮的窗扇中,透出萬點燈火。我悄悄走過去,放了車。隔着窗戶,我看到謝叔回家了,女人已經倚靠在被子上,謝叔正在端着碗,一口一口,用小勺餵他的妻子。女人有說有笑地問她那高大的丈夫,今天買賣怎樣啊,掙了多少錢呀。看到他們幸福地一問一答着說家常話,不知怎的,佇立窗外的我,卻驀然眼睛裡就湧出來兩眼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