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人家(红山飞雪)
作品欣赏
最后的人家
年关将近,住在老家的叔叔打电话给我,嘱我择日回老家看看。说:“如果再不回家看看,老家恐怕将不复存在了。”
我的老家在西部山区的“曼甸”上,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小山村。最早的时候,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近十多年,陆陆续续搬走了不少,只剩下十几户了。看来,这几年又有人家搬离,那岂不是成了“空村”了吗?
周末的一天,我买上一些生活用品,很早就从市区出发,一路驱车向西,向久别的故乡进发。过了收费站,就进入了山区,公路两旁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路一会儿在山谷里穿行,一会儿在山腰间盘旋,路变得越来越难走,路上的车辆越来越稀少。
进入冬季以来,没有下过一场雪,空气中除了寒冷就是干燥。公路两边山上显得十分荒凉,枯黄的野草,灰褐色的山峰,还有不时闪现的光秃秃的树林。牛羊已经被圈进了圈里,山野空荡荡的,只偶尔看见几只寒鸦,在公路边的树杈上孤独地叫着。坐落在山坳里的小山村,时隐时现,很少见到行人,显得宁静、空寂。
行驶到了乡政府所在地,公路继续向西延伸,我却不能沿着公路继续向西,我要在这里停下,翻越公路后面的大山,到“曼甸”去,我的故乡就在那里。
所谓“曼甸”,就是从公路后面的大山翻越上去,是高山上面的相对平坦的山地。那里纬度高,寒冷、干旱,无霜期短,生存环境艰难。连绵的大山平坦而宽阔,土地贫瘠,山石裸露,水土流失严重,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山区的地形地貌。说起来,这里与著名的河北“坝上”同属一个纬度,也应该属于一个山系。然而,这里却没有“坝上”那样迷人的自然风光,这里山高人稀,十分荒凉。
这里是山区里的高原,山高而平,就是所谓“高高的山冈”那一类。在这一地区,在这个我们所知的“曼甸”上,在大大小小的山坳里,分散着几个自然村落,最北边的一个叫做“杨树沟”小山村,就是我的故乡。
我在山下乡政府的餐馆里草草吃了午饭,就开始翻越大山。过去,这座山只能走行人,是无法通车的,后来,在当地政府和乡亲们的努力下,修建了一条简易公路,轻便的车辆是可以翻越的。我小心驾驶着车辆,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盘旋而上。经过一段艰难的路程,终于到达了山顶,就是到了“曼甸”之上了。山上的路就平坦多了,车也快速行驶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子的外面。村子是顺着山向,坐落在半山坡上。进村的路,大多是用石板、石块砌成的,窄而崎岖。车是没有办法进村了,就在村头找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将车停好,取下车里面的东西,徒步向村里走去。
村子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房屋坍塌了,到处是枯黄的野草,进村的石板路也已经破败不堪,非常难走。只有村头那几棵老榆树还在,迎着强劲的寒风,倔强地挺立着。只是,它们又苍老了几轮。那一身粗粝的树皮愈发显得狰狞,龟裂的老皮,比老人额头上的皱纹还要深,像曼甸上被撕裂的条条沟壑。这几棵老榆树,几乎就是这个小山村的象征。不知是何人栽种,不知栽种于何年何月。人们一辈一辈与它们相依相伴,看着它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风里雪里不曾退却,不曾低头,在这个贫瘠的环境里,艰难缓慢地生长着。渐渐地,在过往的岁月里,成了这个小山村的见证,成了这个小山村艰苦岁月的象征。
这几棵老榆树是有资格成为村子象征的。在过去的岁月里,每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几棵老榆树常常是村里人最后的希望。粮仓见底了,几乎断了顿,人们就来到老榆树底下,撸下一串串的榆树钱,掺上一点点杂粮,做出可以充饥的饭食。榆树钱撸没了,就用榆树的叶子来代替,帮助村里老人孩子度过一年中最为难捱的时光。无论年景多么不好,几棵老榆树都是蓬蓬勃勃郁郁苍苍,挂满头的榆树钱,挂上一村人一年的希望。它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自然环境,已经将根深深扎进石头缝隙的泥土里面,哪怕山石缝隙里面有一点点养分,都会被它们吸收上来,养一头郁郁苍苍。
有一年,青黄不接的日子真是太久了,榆树钱没有了,榆树叶子也被摘光了,那些饥饿难熬的目光对准了几棵老榆树的皮。村里的老人们慌了,榆树钱撸了,明年再长,榆树叶摘了,或许盛夏来临,阳光普照的时候,还可以重新生长出来,树皮如果扒掉了,就会断了榆树的血脉,要了老榆树的命。几个辈分高的老人守护在老榆树的身边,日夜不敢合眼。面对那些饥饿的目光,怒吼着:“人的命是命,树的命也是命,谁想扒老榆树的皮,就先把我们的皮扒掉。”
那一年,是人们记忆里最难捱的一年。没有了救命的粮草,有些牲畜死掉了,有年老体衰的老人去世了,几棵老榆树艰难地存活下来,一个深山里小村子的希望保留下来。从此,村子里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年景多么不好,榆树钱可以吃,榆树叶也可以吃,唯独榆树皮不能扒。可以说,村里每一个人,都是老榆树的子孙。
每一次回到村子里,我都会在几棵老榆树中间盘桓。听一听老榆树的枝杈在山风中发出的或舒缓,或尖锐的声音,像是在聆听岁月老人深沉的叮咛;用手抚摸那苍老的树皮,像是抚摸父亲那粗糙的手,有一种坚韧、亲切贯通全身。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根”,一种深深根植于血脉深处的根。人们常说魂系于故乡。故乡是什么呢?所谓的故乡常常就是一座老屋,一口水井,几棵老树,或者是一座难以忘怀的大山。这些东西就是故乡的“根”。人挪了,根却难以撼动。从这里出去的人,“根”可能就是村头这几棵苍郁的老榆树吧。
山中的光阴比山外要短不少,刚过了中午,太阳就偏西了。斜照的阳光洒在崎岖的石板路上,洒在用石头、石板砌成的矮墙上,洒在那些破败不堪、低矮的茅草房上,像一幅陈旧的画面,无端增添了许多怀旧的色彩,增添了些许惆怅。站在村头的小路,我看着,看着眼前的小村庄,心中有些酸楚,这就是那个熟悉的小山村吗?
在小路的高处,出现了一个影,手拄一根木棍,蹒跚着,向这边走来。那是我的叔叔,我急忙迎过去。
叔叔前几年因为高血压引起一次“血栓”,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可从此腿脚就不大好使,行走不太灵便了。所幸尚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农活,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不用麻烦儿女们。
见到我,叔叔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一瘸一拐地朝自家里走去。几年的光景,叔叔又苍老了许多,走起路来,愈加不方便了。沿着一级一级的石台阶,费力地来到叔叔的家门口。用碎石砌成的院墙,已经残破很多了,根本起不来保家护院的作用,倒像是残存的古长城的遗迹。大门是用几根木棍钉在一起的栅栏门,可以起到阻拦牛羊的作用,没有锁,用一根铁丝挂着。站在大门口,可以清楚地看见村子里那些破败的房屋,荒废的庭院,空空荡荡的街道。村子里已经没有几间可以住人的房子了。叔叔指着邻院已经倒塌的房子说:“那是你大爷家的院子,现在已经不像样子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黯淡了,完全没有了刚刚见到我时那种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的祖上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小山村的,只听说最初村子里几十户人家都来自于山东,我们家也是。我没有见到过爷爷,究竟在这里生活了几代,就更加不清楚了。爷爷去世早,他那辈弟兄三个,他最大,我的二爷爷早年参军在外,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听说复员后在河北娶妻生子,定居下来,但久已断了音讯。老爷爷一生未娶,孤苦一身,也早早去世。父亲这一辈也是弟兄三人,父亲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面就是我的叔叔。我父亲十七岁参军,在城里安了家,我们一家从没有在这个小山村生活过,但每隔几年,我们都会回到这里,寻找家的感觉。所以,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棵树、一座山,都充满了深深的感情。几年前,大爷去世,儿女们都搬离了这里,从此,大爷一家就从这个小山村消失了,只留下几间坍塌的茅草屋,一院子枯萎的荒草,还有满目凄凉。
叔叔推开屋门,婶子闻声出来。婶子的身体更加不好,天一冷就很少出门。她张罗着让我坐在炕上,把火盆弄得很旺,火炕烧得很热,坐上去,一会儿就暖遍了全身。火盆的热度也上了了,冒着缕缕的青烟,屋子里暖融融的,弥漫着一种很浓的烟草的味道。地下有两只小羊羔乱窜,“咩咩”地叫着,很招人喜爱。这里冬天大都这样,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都会养在住人屋子里。冬天的夜间很冷,羊圈里常常会有小羊或年老体弱的羊冻死。
婶子张罗着到外屋去做饭了,我和叔叔守着火盆,拉着家常。
这个原本几十户人家的村子,现在剩下只有几户了,就是剩下的这几户,有的已经打算过年开春就搬走。到那个时候,村子就更加冷清了。说起现状,叔叔有些迷惑,说这里的自然条件不好吧,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过来的。祖祖辈辈没有搬家的打算,一辈一辈就是这样守着贫穷,守着艰辛,守着这里的山山水水,与这里的一草一木相依为命。谁知在这近十多年间,生活的条件有所改善了,人们却越发不安分了,好像一下子在这里就无法生存了,纷纷从这里搬出去。姑娘嫁人走了,小伙子进城打工不回来了,后来,就有一家一家搬走了,眼瞅着这个不知居住了几代人的小山村一点点消失了。说起这些,叔叔忍不住叹息,他的境况也很不好。他有两女一男,女儿一个嫁到城里,一个嫁到镇里,儿子也在山下开了一家诊所,肯定是不会回来的。只剩下他们老两口,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们能在这里坚守多久呢?寻找新的生活并不错,可是,我们可以凭自己的双手来创造新的生活啊。遇到困难就选择逃避,放弃坚守。年轻人逃避了,年纪老的,也放弃了生活半生的家乡。叔叔的内心很纠结,很痛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叔叔和我就扛着一个小方桌,拿一些祭品,到山里去上坟。这里的习俗就是这样,年节的时候,总要给逝去的先人们上上坟,祭扫一下墓地,烧几张纸,无非表示后人还在,人丁兴旺。虽然还没有进腊月,但离年也不远了。叔叔说难得回来一次,就去上上坟,烧几张纸,告慰先人们,让那些已经逝去的先人们知道,我们还没有忘记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心情很不好,眼里有泪花在闪,有些哽咽道:“谁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有人来给他们添添土,烧烧纸呢。”
坟地就在村子后面的半山坡上。上山的路很不好走,碎石沟坎,长满了没膝的荒草,坚硬得像钢丝,撕扯着衣角和裤腿。以前这里缺柴缺水,每年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柴打草,储备一冬天牲畜的饲料和过冬的柴火。现在人少了,牲畜也少了,漫山遍野的野草疯长,再也不用愁饲料和柴火了。可是,藕断丝连的蒿草还是牵绊不住那些坚决出走的脚步。
坟地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坟头,有的很高大,有的只剩下一抔黄土,都被凄凄荒草覆盖着。我们用铁锹除掉了那些连片的荒草,一个一个坟头显现出来。叔叔绕着一个个坟头走着,不停念叨,这里是谁,那个是谁。我只记住了爷爷,大爷的,其他的随听,随即就忘记了。看着叔叔认真整理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头,忽然有些心惊。如果有一天村子不复存在了,这里的坟墓还会有人看守吗?还会有人定期来添土上坟吗?从我们民族的习俗来看,如果祖坟都没有人祭扫了,一个家族的血缘就断了。
血缘是维系一个家庭,一个家族重要的纽带,生前即便不能生活在一起,死后也要埋葬在一起,所以,血脉得以延续。年节的祭祖,扫墓,也是血缘亲近的机会。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存在了,血缘就会变淡,亲情就会变薄,世间的冷暖谁会相问呢?我不敢往下想了。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屋坍塌了,一个个生活了几代十几代人的村子消失了,似乎已经成了必然。而那些流落四方的人,再也找寻不到那曾经的远亲不如近邻的感觉。孤独、浮躁就伴随而来,一生漂泊的苦楚向谁诉说?
把方桌摆放好,在上面摆上水果,白酒等祭品,拿出纸张,拢在一起,点燃。山上的风很大,点燃的纸被风吹着,在空中打着旋,随即就熄灭了。叔叔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指着大爷坟头边上的空地说:“那是留给我的,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埋在亲人中间。”他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如果有一天我埋在这里,不知还有没有人来给我上坟烧纸啊。”
山风不停刮着,刚刚燃烧的灰烬,马上就被山风吹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太阳已经很高了,山坡上有了一些暖意。站在山坡四下望去,这里还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些风水先生所谓的风水宝地吧。背后是高高的山峰,前面是纵横的山川,坐落在山坳里的几个小山村隐约可见,可谓自成一番气象。可是,仍旧留不住那些想往繁华的目光。也许,后人们再不会来这里寻找安眠之地了。
我的父母都安葬在城里的公共墓地里,一个方寸之地,价格不菲。可有什么办法呢,祖宅坍塌了,村子消失了,祖坟就成了没有人守护的荒凉之所。又如何能将父母放置在一个已经没有了人烟的荒凉之地呢?
应该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可山下的村子却看不见缕缕炊烟,听不见牛羊的叫声,没有活动的身影,是一片可怕的沉寂。见惯了这样情形的叔叔,似乎也有些触景生情,长吁短叹。过去那么多艰难的日子都捱过来了,现在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住在人家的地方,日子就会好了吗?他不住摇头。他之所以选择坚守在这里,其中也有儿女们的原因,儿女们在外面的日子也都不宽裕。
留守,是一份坚持,也是一份无奈啊。
走出村子,又来到了村头几棵老榆树前。回望阳光底下那个毫无生气的小山村,禁不住悲从心来。如果哪一天叔叔不在了,小山村也就不存在了,一代一代的根就断了。山风掠过,树梢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这啸声竟然如此凄厉,让人黯然神伤。
人是可以选择的,选择坚守或者挪动。树却不能,只能接受。人是可以挑剔的,树不会,它们将根扎在这里,就注定生生死死在这里。无论贫瘠还是肥沃,无论阳光明媚还是风雪交加,日复一日生长着,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生生死死永不言弃。
也许,当这里的人没有了,村子消失了,这几棵老榆树还在。在这个由村庄变荒野的土地上,繁衍出蓬勃的风景。
作者简介
红山飞雪,孙国华,内蒙赤峰市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小品文选刊》《四川文学》《意林》《语文报》《电影报》等报刊。
参考资料
- ↑ [中国作家网 (chinawriter.com.cn)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