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憶牽牛花(楊秋)
作品欣賞
最憶牽牛花
初冬將至,花木草禾漸次失了水分,日見枯黃,顯出蒼涼的光景。
那些耐寒的花除外,比如牽牛。這花形容嬌嫩,吹彈即破,卻又極抗風雨。它的顏色也豐富,有白、紫、藍、淺紅、深紅等。深紅的俗氣,淺紅的慘澹,看到紫色總讓人想起深紫的絨布來,毛茸茸的,倒也可觀。藍的最普遍,在長的秋草里隱藏着。仔細看過去,越發多起來,很有些意思。
郁達夫先生是偏愛這種顏色的,他稱藍色並白色,在牽牛花中屬上乘,我也認同。但去年一次湖邊漫走,看見一棵纏繞在枯枝上的牽牛,開着白的朵子,玉一般細膩柔嫩。忽而感覺,這白色是牽牛花中的貴族了。可惜的很,第二日再去,已被連根拔去,細藤上還綴着兩三個朵子,與昨日相比,細瘦了許多,也沒有了白玉的光澤。
這似乎成了一條規律。每個秋季,在小區的石楠棵旁、木柵欄邊,總有一些牽牛花的細莖,不知什麼時候攀了上去。在清晨的冷風裡,開出藍的、紫的花朵兒。風一過,這些藍的紫的,就像嫵媚的眼,閃着快活的笑意。
目光觸及到它們,總莫名得緊張起來,擔心它們此後的命運。接下來幾日,自是不敢再去。或者懷了僥倖之心,悄悄去望:半死的藤上必綴着極為慘澹的小朵,那努力的樣子,叫人不忍。是我目光有毒,還是誰窺到我的歡喜,而剝奪了它的性命?似乎都不是,卻又出奇得準確,不知是何原因。若開口詢問,必引來詫異的目光,仿佛在說,為一棵野花?往往自己倒先失了底氣。
幾日前去鄉下,經過我的村莊。我執意停留一會,一個人。這個村子五年前被拆遷了。所有的樹木,成材的、不成材的,一律出了。剩下新發的野樹蓬、過膝的荒草以及隨着地勢起伏的暗淡陳舊的綠植。
我艱難地在荒草中行走,尋找當年生活過的痕跡。目之所觸,一片荒涼。我感到如此陌生,有種被撂在荒島的惶恐。忽然,在一片結滿籽的秋草里,看到有藍的紫的亮光在閃,「牽牛花——」我眼中一熱,幾乎要跪下去擁抱這片土地。這裡應該是我生活了二十年,又離開了二十餘年的家。
牽牛花盛開的所在,是我家廚屋之南,緊挨着水坑。那一年不知是從飛鳥嘴裡跌落的,還是風送過來的種子,在坑沿兒柳樹旁生髮了長長細細的莖,隨着樹身向上攀援。心形的綠葉帶着三個尖兒,在南來北往的風中不停顫動着。入秋之前,柳樹的細條子上點綴了藍的紫的粉的花子,為綠枝增添了美好。
放早學回家,掀開饃筐子,壞紅芋的氣息夾着餾熟梅豆子特別的味,讓我沒有半點食慾。母親總是這樣子,發覺東西壞了,不扔。用刀削了又削,剜除壞掉的部分,仍舊做給我們吃。不變的,還有同時出鍋的梅豆子,它和壞紅芋的氣味混到一起,我畢生不忘。
那滿是綠肥和塵土的水坑,似乎無聲地滋潤着那棵柳樹,連同纏繞的牽牛。入冬很久,桐樹、楝樹、棗樹,它們的葉子落淨了,大柳樹依然繁茂着,頂着一頭彩色的花。對着這樣的景致,我忘記了壞紅芋的氣息。那棵綠柳以及攀附的牽牛,成了我心中的牽掛。
又一次回家,書包一丟,就去看。眼前的狀況讓我驚駭:心形的綠葉全折皺着,向下垂,有少數花在開,形容憔悴。三棵小拇指般粗細的根被齊齊割斷。我摟着大樹把臉貼在纏繞的莖上,感到心裡很疼。
母親說,那棵樹是公家的,我們不能阻止誰幹什麼。我知道,除去我之外,誰在乎幾棵野花子呢。手裡的鐮刀,隨時可以讓它斃命的。不曾想牽牛花居然落下了後代,一年一年,生生不息了。
憑藉着匍匐在地的牽牛花,我找到了我家的堂屋、西屋、父母住的小屋還有廚屋,以及院子裡那棵大泡桐樹、堂屋後的棠梨子樹、西屋前的兩棵棗樹、壓水井、雞窩……雞窩邊上,天麻正開着銀紅的花。
那道矮牆地基處,綠植要高出一些。牆外楊霞家青磚的堂屋、向西連着廁所的過道、門向東的廚屋、院子裡那一棵椿樹上綁着布帶的小臭,癱坐在木墩上咿咿呀呀的,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程老太紅着臉膛子,拎着拐棍仍舊在她的園子邊逡巡;大老陳倚着老槐樹端着小饃盤兒吃着紅芋。他們各做各的事,沒有人看到我。我用半天時間,在村子裡走了幾趟,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外人。
站在渦河壩上,再看,一片荒蕪罷了。
為了解決心的思念,我從故鄉的荒草里,尋了牽牛花的種子,埋在花盆裡。來年,出了兩株可憐的芽,很委屈地生存着。我時時關注着它們,其中一株無端黃了。另一株長長了秧子。我用細線把它縛在防盜窗的網上,它竟然沿着網格跌跌撞撞向前爬了。隨着曉風晚風,心形小葉子微微顫動。很細的一枝,也沒走多遠。
夏里,酷熱的太陽炙烤着它,夜間吸納的清涼,全被烤走,整個藤葉若水燙一般。如此,一天一個生死輪迴,卻也活了下來。一屆仲秋,細藤上有了花的蓓蕾,我們等着它盛放的樣子,始終不得。往往開了一半,大太陽一照,匆匆擰在了一起。
作者簡介
楊秋,安徽省特級教師。小學高級教師。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