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往事(王世春)
作品欣赏
月亮山往事
一
黔东南两山之一的月亮山(另一为雷公山),知青时期,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是随生产队的副业队在月亮山搞副业。
月亮山莽莽苍苍、连绵千里,横亘在黔桂边界线上,跨两省(区)、三州(地区)、六县,地广人稀,村落分散。
这里山高林密,全是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的原始大森林,到处是深山峡谷、险滩沟壑。20世纪70年代的月亮山,还基本上是未开发的原始处女地。原始森林中,黑熊、野猪、野羊、豺狼经常出没,时有危害人畜、庄稼的事件发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有人打了一头300多斤的大黑熊,被以伤害国家保护动物罪判刑三年,黑熊皮后来拿给榕江一中做了标本。在月亮山,野猪可以成群结队大摇大摆进到山寨来叼走猪、羊,村民们也经常打到野猪出山去卖。原始森林中,国家保护的珍稀林木品种比比皆是,如榉木、红豆杉、香樟、楠木等,有的一棵大树,如伞如盖、遮天避日,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月亮山真正的主峰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只听说山顶上云雾缭绕,空气稀薄,上下山得要好几天。
这里的居民主要是苗族,兼或也有水族、瑶族等其他民族,由于居住村落分散,地广人稀,一个乡的人口也就三千多人(如水尾乡),分布在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头的自然村寨,有时候明明看到对面山上的村寨,走到那里却要半天。俗话说:“对面喊得应,见面要半天”,一点不假。
20世纪70年代的月亮山,交通十分不便,以榕江县八开区为例,全区5个乡没有一条公路,山民们出门就得爬坡,全是行走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这里的经济基础十分薄弱,基本上还是沿袭古老的刀耕火种的原始生产方式,稻田全是“腰带田”,有人曾形容:小孩撒泡尿都要撒下几丘田。因此,粮食产量极低,各族群众生活十分疾苦 ,不仅吃不饱饭,甚至连盐巴也吃不上,极贫苦的家庭,冬天连床被子都没有,盖的是“秧被”(把秧苗晒干了串连成被状),真是苦不堪言。
二
月亮山的密林深处,建有个伐木场,这伐木场每年都要按国家的砍伐指标砍伐几万立方木材,在没有公路的年代,这几万立方木材就只有靠水路运送。所谓水路,就是从加两(现榕江计划乡政府所在地)到当时区政府所在地八开的一条小河,到八开后就进入都柳江运送到县城。这条小河全长28公里,说是小河,实际上是深山峡谷里的险滩急流,险滩急流中,礁石密布,要运送木材,就需要把这些礁石炸掉,使河道水流舒缓,没有障碍,运送安全;同时,如果河岸是悬崖峭壁,还必须炸出一条羊肠小道,便于运送人员通行。因此,伐木场交给我们副业队的任务,就是炸掉河中礁石,疏通清理河道,开山劈路。
住宿的营地很简便,大家从山上砍来树木,割了草,找岸边一个开阔处搭建一个草棚,草棚里用木桩、木棍搭了一个通铺,铺上草,打开自己的简便行李铺上,就是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专门负责埋锅造饭,菜很简单,到附近的山寨人家能买到什么就是什么,每修了一段河道,就得换住宿营地,要不往返太远,耽误时间。
修河道主要的工作就是打炮眼爆破,伐木场是论炮眼尺寸付钱(伐木场每天都有人来量尺寸),每尺一块钱(包括爆破),这在当时来说算是很能挣钱的。我靠着在生产队炸石灰石掌握的技术,一天能打5尺眼左右,一天下来,右臂酸痛,握钎的左手,更是长满老茧,有时磨破了,更是痛得要命。
碰上要开路炸石壁,伐木场就得来丈量石方,每个石方也是一块钱,不管你是打炮眼爆破,还是用别的法子爆破,能炸掉就行。有时我们往往也能捡到便宜,比如石壁上有个小洞或者石壁的基脚是空的、有能塞进炸药的缝隙等,就省了打炮眼,直接往洞里装上炸药爆破就行,所以就得先对你所要炸的石方进行观察研究看能不能捡到便宜。
不过,有次还是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发现我要炸的石方有个能伸进手的小洞,暗自庆幸这回捡了便宜,于是想把手伸进小洞,试试有多深,能放几筒炸药,顺便把小洞掏干净,谁知我正要把手伸进小洞时,一条黑乎乎的蛇从洞口探出头来,吓得我掉头就跑。这次差点被蛇咬,以后我就有了经验,碰上这种情况,先用木棍捅进去。
不论是炸礁石疏通河道,还是炸石方开路,都不是放单炮,而是放排炮。所谓放排炮,就是同时给几个爆炸点装炸药,那引线的长短就得计算好,从哪个点开始点火?每个点之间距离多远?点最后一炮距离隐蔽点多远?爆破时从第一个爆炸点开始点火,依次进行,动作必须十分麻利,跑到隐蔽点后一、两秒钟,那排炮依次炸开了,咚咚咚咚……就象擂鼓,瞬间飞石满天,击打着树木、树叶,落入河中,溅起串串水花。
放排炮最得要注意安全,首先是引线的长短得计算好,长了不行,短了更不行;其次动作必须十分麻利,即使途中摔倒,也得很快爬起来跑;再就是隐蔽点必须十分牢固,得在隐蔽处用大腿粗的树子搭好棚子,才不易被落石砸断,同时必须要喊叫和吹哨预警,以免伤及无辜。
七、八月份,最是深山密林里的河流毒蛇猖狂的季节,月亮山里,蛇的种类繁多,也还不会辩识,只知道水蛇无毒,不打紧,但看着也吓人,毒蛇若咬上一口就没命了。我就曾看到清澈的水里缠绕着很多花花的水蛇,黑乎乎的毒蛇也没少见。
三
河道疏通了,就可以运送木材了,当地人管这种运送木材的方式叫“赶羊 ”。所谓“赶羊 ”,就是两、三个人结了伴,从加两伐木场的木材集散地丈量了一批木材,一般都有10来个立方。木材大多是杉木,有的干了,有的半干,在水里都能漂浮;木材都是按6尺或9尺截了段,将这些木材掀进河水里,顺水往下漂流,人就在岸上跟着。这木材当然并不象羊群那样听话,几十百来根木材,不是这根被石头卡住了,就是那根靠了岸边不走了,要不就是挤在一堆,就需要人把它“赶”下水去,所以就叫“赶羊”。 “赶羊”的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木棍,是用来“赶羊”的。“赶羊”一般要在四、五月份以后河里发春水才能进行,冬天水太小,“赶”不走。
这样的“赶羊”,一天走不了几里地,我们带着米和一口小锑锅及简单行头背在背上,中午饿了,把“羊”拦住,就在河岸边架上几块石头生火做饭,在河岸边山上或碰巧有农田土地,随便找点家菜野菜,烧一把干辣椒和上盐做蘸水,就是一顿美餐,吃饱了继续“赶羊”。晚上,就是哪里黑哪里歇了,有牛棚就住牛棚,有山洞就住山洞,没牛棚和山洞就找棵树下随便搭个简易草棚,为的是避雨,碰上农田或牛棚有稻草,那是最美的了,抓上两捆,垫的盖的都有了。
有次“赶羊”,刚做了饭吃,夜幕就降临了,密林里的鸟叽叽喳喳叫着归巢,河岸边虫鸣一片,深山里不知什么野兽不时传来一两声嚎叫,我们只有烧篝火壮胆,有了火,野兽就不敢来了。河岸边干枯的树木多的是,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了,扔进两个大树疙瘩,就够燃一夜的,大家就闻着稻草淡淡的清香味躺着聊天,要不就看月亮、数星星。白天累了困了,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
还有一次,我们住的是简易草棚,半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那雨就跟瓢泼似的,我们那简易草棚也实在太简易了,哪里挡得住这瓢泼大雨,又无处躲藏,全身都被雨淋得象落汤鸡似的,第二天早上烧上火烤干了衣服才又重新上路。
四
上面说的“赶羊”,效率极低,我们副业队如果这样原始操作,一轮轮“赶”下去,也“赶”不了多少,而月亮山的木材好象永远也砍伐不完。从长远的角度考虑,伐木场请示县里同意,决定筑坝。经过测量计算,从加两伐木场所在地到八开河口,河流全长50多华里,按水流落差和每道坝高12米算,需要筑四道坝。每道坝蓄水达12—15华里,这样,第一道坝蓄水开闸后,就能将上万立方木材送到第二道坝,这样依次类推,上万立方木材就能在三天之内就能送到八开河口进入都柳江。
我们副业队接手第一、二道坝的筑坝任务,每道坝要求两个月完成。
第一道坝的坝址选在加企寨脚,这里河床相对狭窄,河两岸都是石头,容易筑牢。坝址选定后,就开始建设营地,大家分工协作,从山上砍来树木,割来茅草,两天功夫,一个能容纳二、三十人住宿、生活的简陋营地 就建好了。
筑坝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开挖基漕,自然少不了打眼爆破,引水挖基,这道工序,足足干了一个星期。
接下来是安“地龙”,所谓“地龙”,就是安放在基漕的那棵大树,这棵大树很有讲究,一是要长,能横跨河两岸;二是要粗(比水桶还粗,一人合报不过来);三是要直,便于打桩和安闸;四是要硬杂木,能长时期浸泡在水里而不腐烂。基于这几点,大家得满山遍岭去找寻。
这棵用来做“地龙”的树终于找到了,真是硕大无比,树干笔直,英武挺拔,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种,树脚砍一斧,梆硬,完全符合要求。但怎样才能把它抬到基漕,却是个大问题,大家轮着锯了半天,才把这棵参天大树锯倒。
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抬,12把“钉牛”钉上,两人一抬,需要24个壮劳力。“地龙”运了两天才运到,不长不短,正好落下基漕,卡在两岸的石头缝里。
接下来的工作就分工不同了,木工组负责在“地龙”上凿眼安木架和刨闸板,解板组负责解木板,基漕组负责灌浆和继续清理两岸乱石。我在解板组,从来不会干的活现在要逼着学会,两人一把锯,每天要解一丈多木板,每天手臂都酸疼得要命,晚上睡觉都动不了。劳动强度和体力消耗大,一日两餐又没油水,每天劳动最少十个小时。因此,饭吃得也多,每餐每人按7两米下锅,装着就是一大碗冒尖的饭;菜,不是韭菜就是青菜、萝卜菜,一锅煮了少见油星,一碗豆食粑烧辣椒蘸着,狼吞虎咽三两下就刨个精光。有时,还不到夜里十点钟,肚里就饿了,只要有人提议煮夜宵,没有不赞成的。于是大家七手八脚烧火做饭,每人又煮了半斤米,还是那菜,吃了才睡得安稳。
五
筑坝工程进展很快,坝在一天天增高,看着一天天增高的坝体,大家心情都很好。
营地附近的山上有一种树木叫“金鸡木”,木质很硬,也很细腻,还有“红金鸡”和“白金鸡”之分;“红金鸡” 木质是红的,“白金鸡” 木质是白的,把手臂粗的“金鸡木”砍了,做成扁担或洗衣棒槌什么的,又结实又好看。我们休息时就上山砍“金鸡木”去,有空或者下大雨不出工就削,每人都削了一些扁担或洗衣棒,特别是那洗衣棒,把柄还削成了棱角,做工精细,还用玻璃和砂布打磨光滑,后来这些扁担或洗衣棒有的送人有的自己用,用了好多年。
工程到了装钉坝板的工序,这装钉坝板的人得要潜入水中去钉,一次也就只能钉一块;天气也转眼进入冬季,深山里的水开始刺骨的凉,我们便在岸边烧上熊熊大火,钉坝板的人往嘴里灌上两口酒,拿了钉锤就下水,钉了一块爬上岸烤烤火再下去。
坝筑好了,闸板一块块插下去,河水也慢慢蓄起来,最后一块闸板插下去,水流完全堵住了。
干了两个月,整个工程如期完工了,咋一看去,整座坝雄伟牢固,屹立在深山峡谷中,坝顶都足有三米宽,蓄了两天水,河水一直淹上去十来里,河水最深处足有6米多。就象毛泽东诗词说的那样:“高峡出平湖”。
下午,伐木场来人验收了,有场领导、有技术员,副业队长带着几个有经验的社员陪同验收,我们也有任务:帮厨。上午就派人从附近村寨买来了两条狗、四只鸭;大家七手八脚忙开了,杀狗的杀狗,宰鸭的宰鸭,菜谱是:狗肉爆炒焖黄豆,鸭肉清炖切白斩,鸭肉汤煮韭菜,酒是麻栗酒(用麻栗树结的籽酿制,酒味有点苦涩)。这样的晚餐实在太丰富、太诱人了,大家辛苦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盼来这餐庆功酒,实在太难得。
开饭了,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互相敬酒,香气、酒气四溢,人人脸上绽放着笑容,欢声笑语荡漾在夜雾蒙蒙的湖面上。
这天晚上,醉倒了几个人。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开始了新的征程。[1]
作者简介
王世春,贵州省榕江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