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季(樊永梅)
作品欣賞
有風季
地里的莊稼全部入戶歸倉後,在寧夏北部,冬天就橫衝直撞的來了。冬天來了,寒風也就如約而至。
在我的故鄉達家梁子,人們對風的說法是,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達家梁子匍匐在賀蘭山腳下,又恰逢風口處,狂風、暴風、和風、微風是四季的標配。與風同來的是綿延不絕的沙子,風和沙總像是孿生姐妹,她們形影不離,四處招搖。
少時寡夢,總是酣睡不醒。冬日熱炕上的香甜,隔三差五就會被呼嘯的北風叫醒。屋外地動山搖,狂風席捲着風沙,橫掃、撕毀着擋道的樹木和村居,感覺房子都要搖搖欲摧了。窗戶上用來保暖的塑料,在狂風的撕扯下,發出鬼哭狼嚎的嗚鳴聲。稍事停歇,狂風又吹着尖利的口哨,肆無忌憚的奔向別處。睜開眼的一瞬間,屋裡漆黑一片,連同戶外的黎明也沒有一絲光亮,只有外屋有着搖曳的燭光。
停電了,電線估計又被刮斷了。
愣神的片刻,屋門猛的被推開,狂風如無數條瘋狗,攜裹着刀子似的凜冽和陌生的恐懼,見縫插針的鑽滿了每一個房間。母親習慣每日早起下地勞作,精心侍弄她的土地。冬閒了,早起的習慣還是改不掉閒不下。給我們做早飯的時辰,她會給家裡的棗紅馬填把草料,轟趕羊媽媽起身,看看新下的小羊羔會不會因為母羊的大意,被它壓死在身下。推上門,母親拍打着身上、臉上的沙子,大聲催促我們幾個孩子起床吃早飯上學。我討厭颳風,更怕冷,一點兒也不想去上學,編排了個肚子疼的理由想騙過母親。剛一張嘴,便覺滿口的細沙子嗆疼了嗓子。
天色微明,我們已收拾停當。每人跨上一輛自行車,接二連三的衝進了漫天風沙中。哥姐在前我在後,騎自行車好像也沒怎麼費力。我暗自慶幸自己的小聰明,覺得他們又能給我擋風,又能給我壯膽。剛出村口,風勢突然大了起來,劈頭蓋臉的寒冷和沙礫抽打着我的臉,我看不到哥姐在哪兒。頂着風騎了幾分鐘,我便被風沙堆積起來的沙丘連人帶車擰倒在地。兩個姐姐在距我不遠處等着我,哥哥早已不見了蹤影。二姐喊,快點起來走,還有十里路呢,要遲到了。大姐安慰我,這裡沒有房子擋着,風沙是大了點,騎過三排水溝就是順風了,騎車就不費力了。我坐在沙堆上耍起了賴,就是不想去上學。兩個姐姐連拉帶拽將我扶上了車子,一左一右推着我跑了一會,又返回身去騎自己的自行車。過了三排水溝,頂風真的變成了順風,不用蹬腳蹬,車子跑的比平時都快。我扶着車把,坐在自行車上悠哉悠哉的樂。天色越來越亮,風沙卻越來越大。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強力的推着我,我的自行車不斷的在加速,如脫韁的野馬。我飛一般的躍過坑窪不平的車轍印,顛過帶點薄冰碴子的小水溝,掠過亂磚頭鋪就的窄田埂。我超過了兩個姐姐,還在超越身邊所有的參照物。風沙要帶我去哪裡?是要墜入萬丈深淵嗎?我嚇壞了,連哭帶喊,姐,我剎不住車了,快拽住我。被我拋在後面的大姐扯着嗓子喊,快剎車閘。前面就是冰湖了,掉到冰窟窿里就慘了......二姐喊,快向右邊那個高高的堤壩上拐,摔了就摔了,能停下來。
於是閉着眼睛拐向堤壩。於是就摔了,終於停了下來。
冬天的很多時候,我們這些離家遠的學生都無法回家吃午飯,自然盼望着下午能早點放學、順順噹噹的回家。可越是擔心颳風,大風好像海綿里的水—擠擠隨時有。記憶里,大風往往是在午後開始乍起,到放學時,恰恰是「大風起兮雲飛揚」,是它最得勢的時候,這讓我憤恨不已。
初二快放寒假時的一個午後,午間休息鈴剛停,我就拽着前排的王小萌跑出了教室,衝進了風中。昨天放學時,王小萌發現她的自行車把套丟了。她膽戰心驚的過了一晚,生怕被父母發現了挨罵。我敢斷定,一定是被隔壁初三班的幾個壞小子偷走了。這幫壞小子每次看到我和王小萌,不是吹口哨,就是一陣亂說亂笑,特別囂張。安慰王小萌的時候,我突然腦洞大開,想到了一個補救辦法。我拽着王小萌裝模作樣的溜達到自行車棚,佯裝找東西,一輛車一輛車的劃拉,終於找到了一輛八成新的自行車。這輛車是壞小子王紅軍的「最愛」,他每天都騎着它上下學,每次後面都捎帶不同的女生,在操場上晃來晃去的炫耀。我讓王小萌給我放哨,鉚足了勁兒往下擰把套。
啊,不行,來人了......
餵、餵、喂,可以了,人走了。
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我用了吃奶的勁兒,在王小萌和大風的「掩護」下,終於得手。
剛回到座位還沒喘勻氣,上課鈴就響了。我大腦一片空白,心跳的咚咚作響,還停留在第一次「做賊」的恐慌中,直到王小萌回過頭催我說,張老師讓你上講台寫生字呢,我才回過神兒來。我在黑板前稀里糊塗的默寫完生字,就被張老師留下了。我寫的「尷尬」兩個字是「九」字旁,張老師示範正確的書寫是「尢」字旁。本來我還得意洋洋的,現在卻真的尷尬之極。
我覺得張老師在故意出我的洋相,憤憤然將粉筆砸在了講桌上,回到座位後,還不忘踢一腳爛板凳才坐下來。張老師黑着臉宣布,放學後我留下來一個人做值日。
我趴在桌子上,拿筆胡亂的在本子上劃着,任由委屈的眼淚嘩嘩的往下流。不知什麼時候,我感覺到張老師站在我身後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他和藹的摸了摸我的禿小子頭,語重心長的說,你就不能收收心,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成天像個野小子到處瞎跑胡鬧,你願意一輩子在農村打發光陰啊?我有點賭氣的甩了甩頭髮,心裡卻羞臊的要死。
後來,張老師得了尿毒症,縣委縣政府發動全縣幹部職工給他募捐換腎。我那時已經參加工作,捐款時張老師的好全部湧上心頭。當年的摸頭殺,現在想來全是一位師長對學生、對晚輩的疼愛和寬容,我卻棄之如敝履。張老師換腎後又和病魔抗掙了兩年,終就還是故去了。
天擦黑的時候,我才做完值日。車棚兒里尋了幾遍,我的自行車蹤影全無。恐懼和寒冷卻讓我出了一身冷汗。步行回家,到家估計天都要亮了?困在學校,我會凍死在寒冬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順手推起一輛沒上鎖的自行車就上路了。
剛上路,狂風就兜頭給了我一巴掌,將我打了個趔趄。狂風一陣猛似一陣,較午後的風更覺粗糲、冷硬與刺骨,瞬間就吹透了我的衣服,恰似三九天兜頭潑了我一身冷水,冷的我渾身只打哆嗦。手腳很快就失去了知覺,狂風頂着牛阻止我前進,我不得不下車推着車子走。此時,「順手牽羊」來的自行車反倒像是累贅,我推着它盡撿坑窪不平處走,聽着它叮鈴哐啷的聲音,多少能給夜色中獨行的我壯膽。
看到母親在大門外焦急張望的身影,積攢的恐懼和寒冷讓我瞬間崩潰。我大哭着扔掉自行車,撲進了母親的懷裡。手和腳已經沾到手套和鞋子裡脫不掉了,母親拿來剪刀剪破了手套,父親去老井旁砸了整塊的冰塊冷敷我的手腳。逐漸甦醒的溫暖,讓手和腳痛如錐心。我哭着、喊着、躲避着、翻滾着,如在煉獄裡過堂。
翌日黎明,在外工作很少回家的父親起了個大早,將我們的自行車一一推出來,擦拭着。父親喊我,你的自行車座套怎麼沒有了?我膽顫的跑出來,想着如何搪塞車子被偷一事。父親一說,我仔細辨認,還真的就是我的自行車。我嘻笑不已,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與家人。臨了,父親鄭重的對我說,任何時候,都不要傷害別人,哪怕你自己已經受到了傷害,你自己看看,害人是不是就是害己?
作者簡介
樊永梅,女,七十年代生人,寧夏石嘴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