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灣(馬克文)
作品欣賞
木匠灣
在西海固群山的褶皺當中隱藏着一個小小的村落——木匠灣。木匠灣極小,人家不足十戶,在國家的行政級別中連村民小組都夠不上;木匠灣極偏僻、艱苦,離鄉政府將近三十里路,與村級公路之間還隔着一段五六百米的陡坡,至今吃水還要到十里以外去拉。就是這樣一個狹小、偏僻、枯焦的村落,卻養活了從我祖輩到我孫輩的五代人,埋葬着我的爺爺奶奶等十幾位親人。這裡給了我童年的歡樂和少年的夢想,現在又是我靈魂棲息的地方,是我一輩子走不出的故鄉。
關於木匠灣的來歷還要從爺爺說起。公元一九二零年的那場大地震,給貧窮落後的西海固帶來了極大的災難。爺爺奶奶簡陋的土窯在地震當中坍塌。無處安身的爺爺和奶奶只好四處流浪,每到一處,爺爺先借到一間遮風擋雨的住處(大多是在地震中受損,無法主人的土窯)稍作修補,把奶奶安頓下來,就到外面攬活,一月半載,估摸着奶奶的糧食吃完了,就買一點背回來,然後匆匆離開。那段時間對奶奶來說,最難挨的不是挨餓,而是受凍。當時人們的思想非常保守,女人不能到外面幹活。年輕的奶奶,衣服很破爛不堪,更不敢出門幹活,為了避免熟人,奶奶只好在黎明之前、或黃昏之後到外面拾糞掃茅衣。畢竟時間有限,尋來的焼煨總是難以為續,所以冰房古炕、半生半熟是常事。幾年時間,他們的足跡踏過了遠近好幾個村莊,大伯和二伯也在流浪當中相繼出生,最後來到一個叫一碗泉的地方。那裡地僻人稀,草木茂盛,出門很少碰見熟人, 奶奶可以大膽地到野外拾糞、打柴、掃茅衣。焼煨不缺,有一坨熱炕日子就好過多了, 所以在那裡定居下來。那場慘絕人寰的災難給貧窮飢餓的西海固人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同時也給爺爺這個遠近有名的木匠帶來了掙錢的機會。大災過後, 最迫切的任務就是重建家園、恢復生產。蓋房、箍窯、修農具、蓋油坊,忙得不可開交。幾年下來,吃苦能幹的爺爺憑着精湛的手藝掙了不少錢,也贏得了很高的聲望。爺爺用自己十幾年的血汗錢買下了離一碗泉不遠處的一道荒灣,為了防土匪搶劫還咬牙打了一座高大的堡子。從此,這個荒無人煙,黑刺成林,狐狼出沒的荒灣里雞鳴狗叫、炊煙裊裊。這個由馬木匠開墾居住的荒灣自然就叫木匠灣。
木匠灣坐落在一座低矮的西山腳下,一條由北向南的水草溝將村落攬在懷中。這裡土地肥沃,水草相連,適宜種植放牧,短短的五六年時間便出現了糧食成堆、牛羊成群的喜人景象。半輩子與木頭打交道的爺爺對樹木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在房前屋後、田間地頭栽種了無數的樹木,有楊樹、柳樹、榆樹等材料樹,也有杏樹、桃樹、梨樹等掛果樹。沒過幾年這裡桃紅杏白,落英繽紛,楊柳依依,綠意蔥蘢。嚴峻生活以無比溫暖的情懷將它迷人的笑臉展現在半生勞苦的爺爺眼前。目不識丁的爺爺,在直起腰身喘息的同時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定——把他的大兒子送到外面讀書識字。大伯也很爭氣,若干年後考上了平涼的隴東師範,最終學有所成,在親戚鄰居送匾掛賬的祝福中,師範畢業,光榮地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小學教員。第二年,爺爺又給繼承父業的二伯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附近的遠親近鄰,富豪鄉賢大多參加,這給半輩子貧困卑微的爺爺,賺足了面子,長盡了精神。以後幾年,老三和老四相繼成人,大伯在外面幹事,面子上的事情有他支撐,二伯跟隨爺爺在外攬工做木活,父親在家務農,四叔放牧牛羊,里外顧全, 精誠團結,家中的光景火紅紅火火、日新月異。
正當生活再一次給一家人露出笑臉時,時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生的人民共和國在古老貧窮的西海固推行了新的土地政策,爺爺的土地、樹木、牛羊等財產全部歸公。國家百廢俱興,大搞建設,爺爺栽種的樹木作為公有財產,在支援社會主義建設的大潮當中被砍伐殆盡,只有房前屋後的極少數不夠材料的被保留了下來。爺爺辛辛苦苦栽樹多年,得到的全部補償僅僅是挖了幾個被遺棄的樹根。以後又是人民公社、吃食堂、挨餓,靠野菜、樹皮、麥衣活命,一家人的日子異常艱難,爺爺看到形勢嚴峻就把一個大家庭一分為四,各討活路。分家的方法也很簡單,把並不寬大的堡子分成四塊,老大在西北角的箍窯里,老二在東南角的南房裡,老三在西南角的草園子裡,老四在東北角的伙房裡。自此,以居所代名稱, 各家稱呼起對方來分別是箍窯里的、南房裡的、草園子裡的、伙房裡的。到現在多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們說起某某人仍然不直接說出人名,而說成南房裡的某某某或者草園子裡的誰誰誰。
時光在緩慢流失,村子也在悄悄地發生着變遷。嬰兒不斷出生,孩子漸漸長大,大人紛紛離開, 老人相繼去世。爺爺和奶奶辛苦奔波一生,最後分別於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八九年先後離開了人世,睡進了爺爺親手選定的墳院裡面。爺爺吃苦要強了一輩子,誰料他的老境卻十分淒涼,一個人孤零零地單獨生活,最後幾年干不動活了,經常默默地坐在大門外面的牆角曬太陽、發呆, 一坐就是大半天。孩子的奔跑、吵鬧往往惹他生氣。有時一個人一邊慢慢走動,一邊自言自語「吃虧受罪一輩子, 落下了這樣的結果!天怕日月無光,地怕百草落霜,人怕老來的下場。」一九八零年剛剛包產到戶時,爺爺常常感慨「天不變了地變哩,地不變了世變哩。沒想到又給單幹咧!」看着以前自己辛苦打拚置辦的土地大多數又回到了子孫的手裡,爺爺感慨萬千,滿心歡喜,可是僅僅過了一年, 他還沒有等到好日子的到來就遺憾地走了。大伯一九六六年逃到新疆避難,幾年後全家搬到新疆,後來雖然回來過幾回,晚年的信件中也流露出強烈的思鄉之情和落葉歸根的願望,但最後還是把自己的一把骨頭撂在了遙遠的新疆博樂,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二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帶着小兒子去新疆伊犁謀生,不久病逝在伊犁河畔,最終也沒有睡到爺爺奶奶的腳下。這又是一件憾事。倒是老實本分的四叔於二零零八年的正月,在老家病逝,埋進了木匠灣的土地,長眠在爺爺奶奶的腳下。四叔去世後,父親帶着幾個人指墳時用手中的碎鐵杴指指劃劃,向右一點,再向右一點,這兒還有我呢!令人欣慰的一點是,八年過去了,四叔的墳堆上長滿了長長的野草,父親的「地盤」依然空着。父親仍然頑強地活者,每天虔誠地做着禮拜、平靜的享受着人世間的清風和陽光。
剛包產到戶的那幾年,木匠灣再一次呈現出了少有的繁盛景象。夏天,水溝里長滿了綠茵茵的水草,草叢中散布着數不清的泛水泉,每當早晨或傍晚,星羅棋布的泉水在朝暉或夕陽的照射下銀光閃閃,好像在草灘上鑲嵌了無數的鏡子。房前屋後的樹木,把屋舍院落遮得嚴嚴實實,站在遠處,只看到成堆的綠雲如煙似霧。走到近處可見莊院附近的紫花苜蓿將村莊扮成了一個花的世界,裡面蝶繞蜂飛,嚶嚶嗡嗡,好不熱鬧。下雨了,清淺的雨水貼着碧綠的水草緩緩流過,赤腳走在水裡,感覺到清涼綿軟,好似帶着花香的春風輕輕拂過面頰,舒服極了。冬天,溢出地面的泉水結成冰塊彼此相連,越聚越多,將整個溝灘變成一個巨大的天然溜冰場。孩子們趁着擔水或掃茅衣的機會,騎在扁擔或掃帚上盡情地溜馬兒(滑冰)。 歡笑聲、驚叫聲響徹山谷,驚得水底的青蛙探出頭來, 瞪着圓鼓鼓的眼睛看個究竟。當然也會弄濕布鞋、磨破褲子,回家少不了挨父親的巴掌或母親的火棍。村子裡雞鳴犬吠、牛叫馬嘯之聲此起彼伏,孩子的追逐嬉鬧之聲不絕於耳。好景不長,這裡的居民瘋狂的墾荒挖溝,你爭我搶,有限的一點植被全被破壞,沒過幾年,泉眼乾涸、小溪斷流,風越刮越大、雨越來越少,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吹得天昏地暗,就連為數不多的楊柳也讓一種叫做天牛的害蟲咬得千瘡百孔,只好砍倒低價處理給木頭販子。如今的木匠灣也和其他村落一樣顯出了可怕的蕭條和衰敗。幾位堂兄弟離開村落到外地謀生,也有幾戶把房子蓋在了比較順路的地方,從本質上來說也離開木匠灣的懷抱。
水幹了、樹死了、人走了。如今真正留在村子裡住戶只有三戶,仍然走着陡峭的泥土路、種着貧瘠的黃土地、吃着幾公里外拉來的鹽鹼水,不知他們在蕭條艱苦的環境裡還能堅守多久?曾經繁華熱鬧、養育了幾代人的木匠灣,只剩下一些塌牆爛院和茂盛的野草訴說着它熱鬧的過往和衰敗的現在。若干年後,這裡除了一片萋萋的衰草和幾座矮矮的墳墓之外不知還能剩下些什麼東西?難道養活了幾代人,給我們帶來過無數歡樂和煩惱的村莊在不久的將來會徹底消失,變成一個只能寄託鄉愁、慰藉心靈的符號嗎?
哦,我永遠的老家、永遠的鄉愁、永遠的木匠灣。[1]
作者簡介
馬克文, 男 ,寧夏西吉縣第二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