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君 窗外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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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窗外倩影
美,無疑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一個人的審美,會受很多因素影響,其中,距離對美也可造成差異。本文的審美,卻在「懸疑」的氣氛中進行。
窗外倩影
正在趕寫的一篇稿子,其中涉及到對美學的論述,比如,我們日常生活中該如何去發現「美」、識別「美」?而所謂的「美」,都與哪些因素(比如距離、光線、色彩、情緒、品格、學識、鑑賞力、意識形態)相關?等等,等等。這篇稿子,是在即將召開的「美的哲學」主題演講會上的演說,須得是「一家之言」。但此前由於對美學問題關注不夠多,因此,此刻提起筆來,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了。我握着筆,呆坐在辦公桌前憋了老半天,仍覺文思滯澀。
此刻,窗外偌大的一座庭院,卻靜成了一片單調的綠色。唯有院心那個圓鼓鼓的大花壇里栽滿了「萬年紅」,但因時令還不到,花便不開,也只一個勁兒的傻綠着。
「萬年紅……」眼睛看着,腦海里突地就跳出兩句唐詩來:「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是元稹的《行宮》。
「哦,接下來,就該是『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兩句了。這真是一首好詩!雖說全詩用語平簡,但作者內心對於朝代的興替,對於韶華流逝的慨嘆,卻全都蘊含在了詩句所描繪出來的這幾幅略有些悽美的畫面中了。然而,這幅看起來很美的畫面,誰知背後該隱含着多少悲歡離合呢?且不說整個玄宗朝由盛而衰,即便是畫面中的「白頭宮女」,從審美的角度看是一回事,而從現實角度觀察,則又是一回事了,二者甚至會有巨大的差別……」
正這麼想着,我突然愣住了:眼裡閃現出一個明媚的紅點,猶如一團亮麗的火光——那是什麼呢?
是件紅裙子。
一件鮮紅的褶裙。與裙子搭配着的,是上身一件月白短衫。隨着她的走動,一束烏黑的馬尾辮,在腦後一躥一擺的來回躍動着,整個人給我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同時,似乎一縷馨香,穿過了那扇大玻璃窗,沁人心脾。
「那該是個年輕的女人吧?會是個姑娘,還是個少婦呢?……」
這個突然出現在我視野里的女人,其實並不在我窗外的這個院子裡,她是在鄰院。鄰院是公安局的後院。後院與前院不同。那裡沒有一棵花草樹木,也沒有前院的車水馬龍,什麼時候望過去,都只是一片死寂,既看不見一個人影走動,也看不見一輛車子進出,空蕩蕩一個大院子裡,只有南牆根上有一排車庫。車庫大門朝北,庫門千篇一律,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方格子,斜對着我辦公室的大玻璃窗。
一直靜悄悄的車庫前,怎麼會突然出現一個紅裙女子呢?我感到十分詫異:「那院可不是普通的住宅區啊,那裡是公安局,況且是它的後院,不是誰都可以隨便進來的!她莫非是公安局內部的工作人員嗎?可女警察怎麼會穿一條紅裙子呢?但她若不是公安局的人,那她又是從哪兒進到後院來的呢?進到後院做什麼呢……」一連串的問號,頓時塞了我一腦袋。與此同時,心裡也暗自高興,不管怎麼說,正當我枯坐愁城的時候,這突然出現的一襲紅裙,一束馬尾辮,竟讓我眼前一亮,感受到她那火焰般的活力,嗅到了一股蘭麝馨香,對我,不能不說是個慰藉。想着,腦海里馬上湧出了一連串詞彙:青春、美艷、溫馨……甚至展開了種種美好的遐想……
然而就在這時,一件更令人不解的事發生了:就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那個「紅裙子」卻突然不見了。
「咦?……」我頓時楞住了,不僅感到奇怪,而是有些吃驚了:「那麼空曠,那麼寬大的一個院落,一個大活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即便她要離去,也總該看見她一步步走開呀,怎麼會一眨眼的工夫,連個人影兒也不見了呢?難道飛了不成?就算飛,也能抓住個影兒啊……」
那個下午,我總有些心神不定,幾次引頸向那個大院裡張望,卻再沒見院子裡有人出現,不知怎麼,心中不由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第二天上班,一進門,我就先向窗外望了望。窗下依舊是那片寂寞的綠色,鄰院也依然空空蕩蕩,只有那一趟「方格子」車庫門,排成了一行靜謐……
接下來的兩天,沒有一點「紅裙子」的蹤跡。
開始催稿子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我強制自己埋頭寫稿,但寫寫停停,思緒時不時的就溜到「紅裙子」身上去:「那個『紅裙子』或許只是個幻影吧?」這念頭一出現,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了:「怎麼會呢!分明是自己親眼所見嘛!那鮮紅的褶裙,那月白的襯衫,那擺來擺去的馬尾辮,一切不都是真真切切的嗎?怎麼可能是幻影呢?——但不是幻影,又怎麼會突然消失呢?」
就這樣,這天臨近中午,我好歹算是寫完了那篇講稿。我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就在這一剎那,鄰院車庫前那團艷麗的紅色,又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內了——正是那件鮮紅的褶裙。上身依然是月白短衫,腦後依然擺動着一束馬尾辮,依然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活力……
「這次,她還會消失嗎?」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想看個明白。我一邊緊盯着「紅裙子」的一舉一動,一邊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遠遠的,只見她手裡拿着一大把綠色的植物,放到了車庫門前的水泥地上,然後蹲下身去,一根根清理起來,摘掉的部分放到了一旁。我猜想,她大概是在擇菜。她動作很麻利,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弄完了。她拿起地上的菜,起身走向了車庫門。
我立刻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只見她徑直走到了一間車庫門前,伸手一拉。我這才注意到,車庫大門上原來有一頁小門。她一彎腰,就鑽了進去,小門隨後就自動關閉了。
「哦,原來如此……」
很快,小門又被推開了。她右手拿着一把笤帚,左手端了一個小撮子,邁出門來。她把地上那一小堆兒綠色掃進了撮子裡,然後翩然走到車庫盡頭的牆角處,一揚手,倒進了垃圾箱。笤帚在撮底兒上磕兩下,又在箱沿上磕了磕,才轉回身,回到車庫裡去了。
「她莫非是住在車庫裡嗎?可為什麼要住在這裡呢?」
我越發好奇了。在接下來的幾天,我的觀察有了結論:「紅裙子」和其中一個男人同住在一間車庫裡,另外還有幾個人,分住在另外幾間車庫裡。每天傍晚時分,便看見他們從公安局前院的辦公樓里走過來,各自回到自己所住的車庫。這時,有人把庫門敞開,有人端了盆子,到「紅裙子」住的那間車庫裡去接水,再放到外邊的凳子上,赤裸着背膀擦洗起來,還有的接了水,蹲在庫門外洗衣物。到了吃飯時間,大家便去「紅裙子」所在的車庫裡端出一大碗飯菜,蹲到庫門口吃起來,吃完了,碗筷再送回到那間車庫裡。
「這是些什麼人呢?是囚犯嗎——囚犯該關在監獄里啊!」
一天傍晚,我見他們中一個有些駝了背(看不出年齡大小)的人,從他住的車庫裡端出來一盆衣物,放到了外面,又回身取來塑料桶和一個小板凳。然後,拎起塑料桶進到「紅裙子」那間車庫去了。片刻之後,卻見「紅裙子」提着塑料桶出來,要往放衣物的盆子裡倒水。「駝背」跟在後面,趕緊搶上一步,把洗衣盆端起來就往自己的車庫裡走去。「紅裙子」放下水桶追過去,和「駝背」爭奪那個洗衣盆。「駝背」一邊後退一邊把盆子往身後藏。「紅裙子」突然靈巧地一轉身,反繞到了「駝背」身後——那一刻,裙裾旋展,形如一蓬荷葉覆地——她趁勢伸出手,早把那個盆子奪了過去。她把盆子放到了矮凳前,回身推着「駝背」,一直把他推進了車庫裡,然後將塑料桶里的水倒進盆子,坐在矮凳上,搓洗起來。整個過程看在我的眼裡,不由心頭一熱。雖然不是在近前看着,但依然覺得她的舉動是那麼的嬌憨可愛,她的話語也肯定也十分親切溫柔,聽了讓人令人動容。
看到這幕「默片」一樣的情節,讓我對「紅裙子」陡增了許多好感。
在接下來的幾天,每到傍晚時分,都是紅日西墜,霞光絢麗,片片碎雲猶如朵朵牡丹,盛開在西天半空上。正是蚊蟲未起時,他們便敞開了庫門,一個個閒坐在門前,也許是在聊天,見紙煙在他們嘴上一明一滅的。待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幾個人便回到車庫裡,關上了庫門。有好幾次,天色已經很晚了,我透過玻璃窗,看見庫門前仍有煙頭的火光一亮一亮的,便猜想,也許有人仍在那裡吸着煙,想着什麼心事吧……
每天的飯後,他們在這個封閉的院落里,都在重複着自己的寂寞。
終於有一天,我看見了他們的歡樂。
那天晚飯後,車庫前突然多出了兩個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她倆不停地跑來跑去,從這間車庫鑽出來,又扎進另一間車庫裡,再過一會,又繞在大人身前身後你躲我藏,相互追逐。「紅裙子」見了,跑過去,把她倆抓到跟前說着什麼,一會,就見她拍着手打起了節拍,兩個孩子就隨着節拍跳起舞來。「紅裙子」拍着拍着,自己也跟着孩子們舞蹈起來,打拍子的,則換成了另外幾個男人。他們或坐或站,充當觀眾。我聽不見她們唱的是什麼,只見大夥很有節律地拍着手。此時,「紅裙子」髮辮飛揚,衣裙飄飄,一會旋起長腿,一會展開雙臂,兩隻手或是上下旋擰翻動,或是在身前身後劃出不同的弧形,舞姿曼妙,十分優美。我不由在心底里讚嘆:她竟有這麼好的一副身段,那番「舞功」,怕是比得上專業水準了吧!
「或許她受過舞蹈訓練?」我想,隨即便又否定了:「一個隨夫住到車庫裡做飯的女人,又怎麼可能呢!」
「紅裙子」是個能歌善舞的人——這對於我這個自幼愛好文藝的人來說,就不僅僅只是好感了,簡直佩服極了。我真恨不能立馬跑到那個院子裡,親眼看看這個「紅裙子」是何等樣人。但那麼空曠的一個大院,我若一出現,立時就會引起大家的注意,那時,我該怎麼解釋呢——就說來看看這個女人?人家不說我精神病才怪!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竟不如院子裡那些住車庫的男人——因為他們有「資格」站在她的身旁,可以欣賞她曼妙的舞姿……
又是一天下午,我離開辦公室出去辦事,回來時,在公安局門前碰到了老同學張萬和。他是公安局的總務科長。幾句話過後,我突然想起來,問他:「你們後院車庫裡怎麼住上人了呢?」
他說:「啊,這不是局裡裝修會議室嘛,雇來了一夥南方的木工——人家活幹得地道。沒地方住,就讓他們都住到車庫裡了。」
「噢,我說呢……」
「哎呀,可真巧了,在這兒碰見了張科長!」一個女人略顯沙啞的嗓音在向我這個老同學打招呼,一邊說,還一邊咯咯地笑着。
「呦!是你呀?這是幹啥去了?」老同學也笑着搭話。
「喏,辦辦伙食——買菜去啦。」說着話,菜兜子揚到了我面前。隨着這口濃重的南方口音,那個女人已經站在了我的身旁。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天哪!這不正是住在車庫裡那個『紅裙子』嗎?」還是那件月白短衫,還是一襲紅色的百褶裙,腦後束着一根馬尾辮。我心裡不由一陣激動。但當我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她面色略顯蒼白,五官平平,毫無吸引人之處,倒是眼角那一叢細密的魚尾紋,無情地顯示着她徐娘半老的年齡。更要命的是,她開口一笑,我竟然看見了幾顆氟斑牙,顯出一片濃重的焦黑色……剎那間,我聽見自己腦海里那個「紅裙子」的形象突然破碎的響聲。「天哪!這張臉!正是這張臉,毀了她這幾天在我心中美好的形象!」我甚至覺得有些傷感。
「我先走了,你忙吧……」我和老同學說了一句,就迫不及待地轉身離開了。一路上不知為了什麼,心裡悵然若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一遍遍問自己:此前透過玻璃窗看見的那個「紅裙子」,與剛剛巧遇的這個「紅裙子」,二者之間,為什麼竟會有這麼大的反差呢?
我進了辦公室,坐在椅子上,不由得又向窗外望去。窗外鄰院裡,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我此時的心境卻已截然不同了。「這個變化是怎麼來的呢?究竟源於什麼呢?」我沉思起來。
默默地呆坐了好一會,我心中忽有所悟,便決定把那篇講稿中關於美的那段論述再重新改寫一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