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門(馬麗君)
作品欣賞
村莊的門
人煙瀰漫在鄉野山間,於是,院落漸興。一不小心,林間小路的轉彎處,深山坡嶺的褶皺里,就會冒出一扇又一扇的門。也許是一簇正開得爛漫的野菊花掩映下的柴門,也許是沿襲祖上的雕樑畫棟的早已斑剝的木門,也許是剛刷過漆的油光鋥亮的新焊的鐵門,也許是土改時分得的門墩刻有獅子、照壁鑿有祥瑞的大宅門。村莊的家戶依勢就形呈層疊的態勢,這些或精製、或古樸,或高深、或卑微的門便在村莊的起伏里時隱時現。
站在村子的隘口,能聽到風的聲音。原野上的風吹吹刮刮,沖蝕着村莊的門,那些被歲月之手撫摸過的木栓、鐵鎖,關不住四季的輪迴。
站在村子的隘口,能聽到歷史的聲音。民間的絲竹飄飄忽忽,訴說着村莊的故事,那些被鄉音沉醉過的大門的紋路,解不開世事的浮沉。
村莊的門開開合合,村莊的故事就在這一開一合中,慢慢積澱,慢慢融合。
門開,日子也在展開。熹微的天色和落日的餘暉穿梭交替,鋥亮的犁尖開墾了蒼莽的田野,也在老農的額頭刻上了深深淺淺的歲月;姑娘從門前嫣然地出嫁,又從後門忽地領回一個調皮的小哥。日子,就是籠罩在大門上揮之不去的苦澀;大門,就是點綴給日子的參差的喜悅。
門合,思念也在閉合。親情的脈絡散布在廂房的青磚上,家族的興衰穿插於東屋的板箱間,興騰的時候,也曾人聲鼎沸,沉寂的時刻卻是如此蕭瑟。門裡的記憶,就是村莊的縮寫,——生命來過,草木榮過。
我曾細細地打量過那一扇又一扇的門,就像打量一本壓着一本的厚厚的古籍。這些浸染過祖先悠悠氣息的門是它的封面,那些凹凸有致的門環是它的題詞,長長的過道是它的扉頁,曲折迂迴的石板路彎彎繞繞,一直通到每一根家燕啄過春泥的椽木上,這中間的瑣瑣碎碎、細枝末節加起來,就是村莊的故事,滄桑着,訴說着,芬芳着,回味着。
一扇大門的後面,往往是一條長長的過道,也許是方磚鋪地,也許是石板壘就,也許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土牆毛地,總之,年深歲久,過道的地面和牆根一溜擺開的青石早已光潔,過道的牆皮也早已脫落,牆上掛着的幾把當年留種的谷穗和牆角豎着的沾着陳年泥巴的鋤頭,透露出這扇門後曾經精彩鮮落的一些細節。門「吱呀—吱呀——」地響,我看見門檻下碎花布簾垂掛遮掩的貓狗的通道。這個過道是全家老小海侃神聊、休閒嬉戲的場所,一碗棗葉茶,一襲過堂風,濃濃的滋味就從勞作的間隙傾瀉而出,連小狗小貓也被這興旺的人氣感染,歡騰跳躍着出出進進。我活躍的童年和許多鄉村孩子的童年就是以這塊狹長的過道為場景展開的,這扇門承接着昨天和明天,守護着沒落和回歸。
不知從何時起,門裡的父母垂垂老矣,手搭涼篷翹首相盼,門裡的小童長成青年,肩挑行囊遠走天涯。門裡的喧鬧成了無邊的寧靜,在每個思念的夜晚,和燈光一起從門縫鋪灑下來。門終於老了,它和主人一樣走完了所有的時間,在某個黃昏或早晨,被風塵僕僕的遊子嘆息着重重關上。從此,這扇老門就永遠泊在記憶的深處,不再蹉跎,不再轉身。
一扇大門正對着的,通常是一面四方的照壁。寒門泥砌,小康磚雕,富裕人家的還要石灰粉飾,呈祥的圖案色澤鮮潤、彌久不退。我流連於一處傳說中皇恩布澤過的大院,那門氣勢恢弘,高高聳立,瓦上有獸,門前的獅子雌雄相對,照壁完全由青石雕成,四周飾以角紋,當中團花簇擁着大大的正圓圖案,風雨侵蝕,歲月薰染,依稀可辨延伸的枝葉間幾個豐碩的蜂巢,還衍生出幾顆小如核桃的小蜂巢,——原是封候之意。這是村子的大戶、清朝遺老的所在,土改運動中,經歷了驚心動魄的衝擊,從正門入的一進三院被分撥給數戶農家,沿襲至今。門樓上舊時的雕欄掛滿了金燦燦的玉米,現今的磚混新居與古老的木石結構鱗次櫛比,在午後的陽光里呈現出空前的和諧。曾經滄海的大宅門記錄着古今往事,書寫着村莊的歷史,在斗轉星移中一路前行。
春風拂過村莊的日子,我再回故鄉。年味還沒消散,瓷磚貼面的簇新大門星散棋布,大紅的燈籠和隨風舒展的春聯還沒謝幕,那些我小時候經常出入的老門、老院、老屋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居群中漸漸隱退,化作了一枚枚書籤,無聲地橫臥於村莊歷史的冊頁。夕陽西下,夜幕微垂,走過水泥抹平的大道,循着曲折綿延的老屋間隙的石徑,我走過一扇扇或開或合的大門,猶如走過一個個慈眉善目的長者、一個個蓬勃昂揚的少年,伴着漳河的濤聲,我獨自憑弔逝去的光陰,也為新生的年輪虔誠祈禱。那些莊重而溫馨的大門正和村後綿綿的山巒、村前靜靜的星空緊密相依,融為一體……
村莊的門,是時空的隧道,載着你我從少年一路飛奔。村莊的門,是上帝的眼睛,淡定地審視歲月的積累。村莊的故事裡,有你,有我,有他,紛紛擾擾,組合成一場滅滅的煙花,盛開在村莊的上空,定格在時光的彼端。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