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媒婆(曹王平)
作品欣赏
村里的媒婆
梅香是村里的媒婆,村子的说媒时代是她用自己的好年华一天天开创出来的。
刚满六十岁的她,当媒婆的“工龄”却有四十年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十八岁的梅香穿上象征着过厚实日子的大红棉衣棉裤,从二十里外生她养她的另一个小山村,决绝地走进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山村。打那日起,她似乎便做起了媒婆。
刚嫁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了在家里做饭洗衣,就是和自己的男人到地里干活,有时还无端的生气闹别扭。受了小委屈,梅香就想回娘家,可转念一想,没个一年半载的还真不能回去,火爆的母亲见了她准要生气、大骂。凡在这个时候,梅香就想去给自己说了媒的李婶家串门。
李婶是当时村里的媒婆。
李婶很喜欢梅香,亭亭玉立的梅香往李婶面前一站,李婶就高兴得嘴也不知朝哪咧了。不光李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艳羡着梅香,也是,无论横看竖看,梅香确实入眼:大大的眼睛亮得有水,一双巧手勤得有活,那块精雕细作的当彩礼的宝石花手表,也只有戴在这样的手腕上才显得金贵。俊俏的身子,红花白底的的确良衬衫,深蓝色的喇叭裤,干起活来,甩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长的大麻花辫子,像掠过田间的小燕子,像稻花丛里的花蝴蝶,引来多少偷着模仿的目光。
李婶性格直爽,她时常跟梅香说,想回娘家就回一趟吧。梅香就说,过过再说吧。李婶说,不怕,当妈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她早盼你回去了。梅香说,我家那口子说了,过年的时候一定给买回来,借钱也要买的,买回来再回吧。梅香知道,她男人答应他的,就一定能做到。当初,她义无反顾看上这个男人,长相好,身体强壮,干的一手好农活,还跟着一个手艺不凡的木匠师傅,更重要的是有担当。
迎亲的当日,嫁娶双方僵持不下,眼看就要闹崩,是梅香自己倔强地走出来的,给足了媒人李婶的面子,凭这个,李婶对梅香就近了七分。按农村的规矩,不到年龄的男女可以不登记就结婚,只要鞭炮响过,亲戚朋友贺过,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是在择日完婚的的头天,双方谈妥的条件都必须得妥当,否则,双方免不了大动干戈,甚至鸡飞蛋打也说不准。梅香婚礼的当天,说好的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三大件”竟然少了一件,而且, 更严重的是办事当天才说。李婶盘着腿坐在炕上给梅香的母亲好说歹说,梅香的母亲死活就是不松口。李婶反复求情说,要不是他爸突然生病花了钱,这个东西是绝对缺不下的,可梅香妈认定这明摆着是骗婚,执意不让闺女出门。迎亲的队伍急急地等候着,迎亲的八音会紧锣密鼓地敲打着,把李婶敲打的团团儿转。没想到,梅香决绝地走出家门,坐上了迎娶她的那辆大马车。
李婶心里特别感激梅香,不单是面子,更重要的是经营多年的名誉。
梅香总到李婶家串门,常常会碰见方圆邻近找李婶说媒的人。李婶忙得脱不开身时,就让梅香跑腿帮忙,也常到外村去。梅香总是很乐意,一来可以认认乡亲,二来也能帮乡亲们做点好事。于是,梅香不惜蹬上自己崭新的自行车,一路欢畅往返在这乡间的小路上。
一来二去,春往秋回,梅香有了一个别称——媒婆。
李婶年老,安心赋了闲,梅香也就正儿八经的做起了媒婆。
梅香做媒婆的鼎盛时期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新风骤起。她白天走村串户牵线搭桥,夜晚整理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得资料册,虽说她没文化,识字不多,资料册中常常出现圈呀、点呀一类的标记,但谁家的小伙正当适婚,谁家的姑娘到了年龄,东家的俊男适合西家的俏女,张家的后生巧配李家的丫头,她都了如指掌,记录得清清楚楚。她人和气,办事又周到放心,找她的人踏破了门槛。
随着时代变换的水涨船高,梅香不断推陈出新,说媒的品味历练的风生水起。谈到彩礼和家具制备上,女方要求越来越高,除了原有的沙发、茶几、写字台、各种组合柜,彩电、冰箱、洗衣机这新三样也悄然兴起,特别是彩电成了头条。农村虽然分田到户,经济条件也有了好转,但并不是家家都能如愿,也有很般配的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却因此搁浅的。
遇到这样的情况,梅香便竭尽所能,像当年的李婶那样,又比李婶信心十足,为了成全一桩桩婚事,她拍过胸脯,打过包票,保证孩子们不出几年一定会如愿以偿。所以,便有好些年轻男女在梅香的热心激励下,外出闯荡,柳暗花明,闯出了一片天。
邻居三爷家的老大就是为了婚事许了诺,咬牙走出了山村,这一出,竟一连走出兄弟三个。至今,三弟兄都定居城市,三爷老两口逢人便合不拢嘴直夸梅香的功劳。
日子不紧不慢,村里的娃娃们一年年长大,一茬茬的走出,唯有梅香的媒婆身份永葆着朝气和青春。这些年,乡村逐渐开蒙,跟上了一日千里的潮流,办婚事时也像城里人一样,条件好的也要“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条件差一点的,金项链也是必备的,摩托车更是首当其冲。四处打拼的青年人,赚了钱便回村盖房备礼定终身,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是重要的婚嫁途径,婚姻大事少不了梅香手里的月老红线,梅香便不见消停。自然,她不必去翻资料册,不必春夏秋冬、不分四季地走村串户,不必为不相干的闲话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多口舌,她只需从中牵线搭桥,谈谈彩礼,交换意见,只需自始至终一办到底,直至把新娘送到新郎家里。
眼观着一对对欢男喜女喜结连理,和睦相处,又添子增女,梅香就喜在眼里,甜在心上,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满心的陶醉,似芬芳桃李满天下的成就和自得。
九十年代中期,十里八村的俊男靓女胆子越来越大起来,从不公开到公开,自由恋爱到结婚,好多都不经村里的大人、不经媒婆了,在外闯荡的孩子,常常冷不丁地领回一个外乡的。大人就担心,这孩子,不在村里村外找,专拣外乡的挑,天南海北不着个边,如何是好呢?梅香就说,时代不同了,孩子们都在变,咱也该省省心了,这是好事。
村里人都发现,闲下来的梅香不像以前精神焕发了。
是呀,梅香那曾经穿针引线,把许多家庭像布鞋那样纳得结结实实甜甜蜜蜜的嘴,在新旧的交替变迁中,被无情地甩开了,乡村的婚姻模式重重地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新世纪以来,曾经的一代名媒梅香在安葬了老伴后,就随孩子去了城里。村里人听说,梅香不愿给儿女们添麻烦,自己给自己找了份工作,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好像也是做媒婆。村里人就不明白了,城市大,城里人也多,城里的思想当然也更新潮,可村里人都不用媒婆了,怎地城市里反倒用起媒婆?村里的人纳着闷。在外的孩子们就告诉村里人,那叫中介所,不光介绍婚姻,还介绍房屋,好多好多。村里人就羡慕梅香了,梅香到哪里都是做好事,到哪里都能站住脚,怎就那么能干呢?
后来,村里人又听说,梅香给自己做了媒婆,找了个自己很满意的男人,越活越年轻了。
梅香也回到村里住住,带着自己给自己找的男人,丰韵绰约,仍不失村里人的质朴。梅香说,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不图挣多大钱,只图做点事,要不,闲着难受,这人呀,总不能白活这一回。
许多老人坐在村村通的水泥路旁边的大健身场上,他们抑制不住喜悦,指点着家家户户盖起的新房,说梅香不如定居在村里养老。是呀,自来水通上好几年了,晚上的路灯照着和城里一样明了,乡下和城市的界线越来越不分明了,梅香就想着搞一些民间艺术活动,把乡村的文化嫁出去,把别人的文化娶进来。
今天,梅香依然精神抖擞地穿梭于城市和乡村的两端。她知道:乡村,是她的根;城市里的万家灯火中,也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