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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老去的女人(張一曼)

村里老去的女人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村里老去的女人》中國當代作家張一曼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村里老去的女人

前天晚上和一個嫂子聊天,聊起她娘家村裡的一個老人。那婆婆八十多歲,有三個兒子,因為癱在床上不能自理,三個兒子便輪流管着。是的,是管着,那絕不是照顧。嫂子說:「那哪是娘?分明跟餵狗一樣。床邊放了一個碗,吃飯時候她兒子把飯往那碗裡一倒就不管了,那碗也從沒洗過。」我默然。心裡瞬間被村里那些曾經和正在老去的女人們占得滿滿的。

記得那年婆婆家的奶奶生病了,因為脖子上長的一個瘤子。那瘤子最初只是一個小疙瘩,幾年了不見長也不疼不癢,誰知那年開春開始長大,長到雞蛋大小,到醫院去,一輪檢查下來就瘋長到了拳頭一樣大。奶奶八十六了,有冠心病血壓也高,醫生不主張手術。公公問他:「不做手術會怎樣?」醫生說:「發作起來疼死」。那話讓人難以接受,可是事實就是那麼冷酷。於是,奶奶大多數時候得靠止疼片撐着。

可能是村裡的風俗,家裡人在堂屋對門的位置又放了一張床,把奶奶從東屋挪了出來。奶奶躺在當門的床上,等着生命最後一刻的到來,一躺就是幾個月。當那個可惡的瘤子長到兩個成人拳頭大小的時候,本來就瘦弱的奶奶更是瘦到皮包骨了。蓋在被子下面的身子幾乎尋找不到,那乾枯瘦小的頭顱也愈發顯得無助且蒼白,即便有全家人圍坐在四周。

也是那年的一個秋日,我去了一趟姥姥家。姥姥不小心摔了一跤,沒有骨折卻再也下不了床。八十多的姥姥自從被囚禁在家裡的那張床上,只三個月的時間,就瘦得我要認不出來了,確切來說是瘦得讓我不敢相信那樣的事實。三個月的時間消耗掉了姥姥臉上所有的喜悅所有的痛苦,包括所有的無助和無奈,剩下了一臉的蠟黃和空洞的雙眼。我多想看到姥姥哭泣,哪怕是姥爺去世時那種無聲的淚流,我也不願看到姥姥眼中的那種無望。

拉着姥姥那瘦長的手,那雙年輕時一定也是纖細而柔軟的手,我的心像被揉過一般,想哭卻又堆起了滿臉的笑容。給姥姥沏了一杯豆奶,我能做些什麼呢?姥爺臨終時我能做的也只是剝了一顆糖放在他的嘴裡而已。姥姥很高興,就像當初嘴裡含着糖的姥爺。不過那一瞬間的喜悅哪稱得上是高興?雖然有舅舅妗妗在家裡出出進進,雖然媽媽每隔一天會去給姥姥洗洗衣服擦擦身子,可姥姥還是會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吧。在那一間完全屬於她的房間裡,是她一個人承受着疼痛、孤獨、恐懼,誰也不能替代更無從感同身受。除非這個人也正在老去。

結婚後有一次回我曾經的家,去看奶奶,奶奶拉着我的手說:「我在家當閨女時手比你的好看呢。」奶奶滿臉的得意。也是呢,我是姥姥和奶奶的孩子呢!村裡的大奶奶喊奶奶去看戲,倆人拄着拐杖,在那條連接家門和戲台的路上走着停着。

她們走得好慢,好慢,因為年邁也因為惶恐吧。當生命毫無遮掩地裸露在臨近終點站的時候,一切都在以不可逆轉的局面粗暴地接連呈現。三十歲的時候摔倒了,爬起來就好;五十歲的時候摔倒了,尚且有力的臂膀幫助身體向前挪移,也還好;七十歲的時候摔倒了,那就起不來了,期限是永遠。那種不可逆轉的絕望是最可怕的殺手,會啃噬掉一個人所有的精神和意志。

村子西北角的一個院落里,獨自生活着一個老人(院落這個詞是多麼溫馨的呀),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是她小兒子養在那個院子的一頭母豬。這位老人死了。是在死去的第二天,被她的小兒子發現的。小兒子早起去看那頭母豬有沒有下崽,卻看到了身子探出半截兒僵硬了的她。小兒子當即被死了的娘嚇跑了,據說過去好久那小兒子還不敢一個人回自己的家。老人養了兩個兒子,卻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黑洞洞的老屋裡,一個人等待死亡。那一刻,她!是什麼呢?是曾經的小女孩那個被父母寵愛的女兒嗎?是曾經的姑娘那個給男人生兒育女的妻子嗎?是曾經的婦人那個滿眼柔情的母親嗎?還是,她只是一個在老去的那段日子裡才擁有了「絕對自由」的女人?那一刻,她會記起做女兒時的快樂和做新娘的羞怯嗎?會記起兒子降生時的疼痛和欣喜嗎?會記起兒子第一次拿起鉛筆煞有介事寫字時的滿心希冀嗎?

想起老人就像孩子,我有一種想抱抱她們的衝動。抱抱我的奶奶和姥姥,抱抱她們單薄到幾乎找不到的身子,抱抱她們也曾柔軟的身子。可我卻沒這樣做過,我竟從沒做過。那最能讓人感受到溫暖和安全的擁抱,那些做了娘的當了媽的她們,曾經那麼自然地就傾其了所有。

尋尋三四歲的時候,每次回老家,奶奶就會問她的曾孫子:「尋尋,太太死不死?」尋尋就會生氣地喊:「不讓太太死!」可是那一年村里接連去世了兩個老人,尋尋接觸了太多次「死」這個字眼。有天晚上我拉了蚊帳打蚊子,信口說了句:「蚊子喜歡叮小孩,不叮大人。」他便大喊着自己也不想當小孩了要馬上長大。我說:「你別長大了,大家都喜歡小孩。」依然是隨口一說,尋尋馬上說:「我知道,不喜歡大人是因為大人太老,會死。」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從尋尋的嘴裡聽到「人會死」這個詞,我竟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一句:「什麼是死呀?」「爺爺說,死了就是埋地里。」

是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勞碌了一輩子的人,「死了就會埋地里。」

正在看一部電視劇,裡面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說:「死在路上,好帥氣。」是啊,因為死在家裡好絕望。

「我們都是絕症患者。看似會永遠的這瞬間,真的會在某天結束嗎?現在還不敢相信。」年輕的她說,「......她之前只是孤單,絕不是想自殺。能夠活着看看天空看樹木看人,真的是非常值得感激的事......阿姨們並不是厚臉皮,好不容易堅持生活了七十多年的阿姨們,年輕的我,居然自以為是隨意殘忍地評判她們,我後悔了。想告訴她們是我不懂事,真的是我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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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一曼,漯河市舞陽縣太尉鎮初級中學語文教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