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頔 洱海不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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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洱海不是海
小時候在中國地圖上找過洱海,曉得藍的是海綠的是地,手指頭在圖上走了數趟無果,只叫嚷地圖是錯的。地圖沒印錯,我也沒認錯,只是在天在山在岸在島的差別。
海東海西:人與水的契約
互擇鄰處,枕頭底下墊的也是風語潮歌。
海西海舌不是景點,是凡俗人間對洱海的試探。早在七十年前,老舍先生就在《滇西短記》中盛讚「喜洲卻是個奇蹟」,難免還是有人揣着武陵人的舊情懷,透過青瓦白牆雕柱石坊找尋「體面」之外的「脫俗」。好在,有海舌,山水應和,煙火人境,各安天命,相得益彰。蒼山萬花溪霞移溪泥沙盡下沖堆的水中沙堆,因形似長舌入海得名「海舌」,沿途連綴的魚塘是木門上的鏤空雕花,填了或藍或綠的彩,不含不露,是隱昧的暗示;轉眼卻是坐着綠鐵皮船的女人在水上捕魚撈蝦,去海舌探海,不過是進到了一個村子的最深處。水邊坡地,兩艘舊漁船,蓬頂上有接收信號的「鍋蓋」,篷布一闔,足以在天地間容放一個家。船下窩着主人的狗,被人驚了,吠聲不止,路過的時候走慢些。曾見過一張名為《華大師生遊覽喜洲海舌》的照片,單寡黑白色,八十年前的老故事。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華北華中大部國土相繼淪陷,武昌華中大學應喜洲鄉賢盛邀,輾轉遷駐喜洲辦學長達八年之久。遠離故土,長途遷徙,一個今人無法揣度的時境,「遊覽」只是一種乾澀的慰藉;鄉語漁歌炊煙,恍恍間倒是一些與故土有關的錯覺。
在海東的漁村遇一次堵車的節會確是件幸事。
青天瓷裂,夕陽煮梵煙,竟不知海中獨島小普陀供奉的是何方神祗。遊船臨島,瞧着船的身形比島還大些,島岸間一根長繩,隔了水,岸邊的台階上等着一群人,或坐或站,端起一塑料盆油粉的女人,背着一籮飲料礦泉水的男人。蒼山在遠處是洇出來的,風動的湖水偶偶撕出幾個不規則的白口子,刻鏤在礁石上的水草膚色深淺不一。一條環海路,左邊是原生的景,右邊是人造的景,賣東西的攤子就擺在本主廟門口的空敞地上,要是看見穿戴整齊,臂上綁着紅綢子的老大嬤,今天村子裡肯定有儀式,跟神有關。一口油鍋,海子裡捕的魚蝦螺螄,攤主是個女人,在竹籤尖尖上戳了兩隻蝦,入油燜紅了就餵進嘴,邊吃邊賣也是做生意。賣瓜子麻子的稱完了斤兩又給熟客的娃娃手上多抓一小撮:多閒一下嚒,要了再來。在海邊,做生意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擺一天攤子諞半天閒話也是常事,樹枝上吐香了也有心摘兩朵緬桂花吊在紐絆上。洱海是睜眼見的,沒有本地人會講它好瞧,海水汪汪的,像嫩豆花,下雨了,曉不得是哪家晾在路邊的干蝦沒有收,被過路的拖到房檐底下了。擺渡的空船還在岸邊等着,等着渡人。
島:水中的鄉居村落
洱海有島,私想妄說的,雙廊趕早,金梭看晚。
順路走不如從背街背巷進雙廊。騎摩托帶着老倌的老太順手一指:「喏,從那個口口進去就到海子邊上了。」村口一棵大青樹,繞樹一圈就是整個菜市街。土牆上懸的木質招牌只能讓人「誤入歧途」,路盡頭是臨水的創意旅舍,洱海,眼波流轉。
「山則蒼蘢生翠,海則半月掩藍」名儒楊升庵眼中的雙廊。水島滴翠,兩兩抵對就是鬢間一把缺月簪。水色裙裾半籠環山,跣足掬水就是映了一捧絕景,點染一句「半月掩藍」,竟讓雙廊有了切切的形意。海邊建築,水天間僅有的異色,潮聲恰到好處,沒有蓋過酒吧唱片的聲音。沿海邊棧道堆壘的客棧酒吧餐廳逐水而棲,窗台上盆栽無名野花,窗簾上的碎花,面朝大湖照樣可以「春暖花開」。儘管只是暫時的,這個村子有了理想化的意味。楊升庵登高臨風,客棧里的租客被透窗的朝陽戳醒,在雙廊,他們看到的是同一個洱海,情懷抑或情緒,讓它悉數笑納罷。
出水半島,三面環海,一直覺得住在雙廊月尖玉幾島的人家都是得天獨惠的。玉幾島因島上玉幾庵得名,相傳大理國開國皇帝段思平逝後,王后在玉幾島上築庵出家;故事的尾巴抑或傳奇的開端,甚至只是零殘的巷談村語。島上巷道擠窄,素淨白牆不着紋飾,低檐處的出枝,牆角邊的雜花,僅此而已。近水的行道是就着海邊礁石鑿的,混着草香的海腥氣滲進纏綁着青藤的石牆;民居的後門不通,後門是海。樹的陰翳一分為二,一半混跡水中,一半潛形人群;賣菱角賣魚蝦的女人刻意把裹頭毛巾上的花翻在外面,娃娃的哭鬧聲是熗到油鍋里的水,驚起一抹淡淡塵囂。
時日浸泡,金梭島到底還是逐水生長的。鐵皮船是海上的干葉子,一兩塊的擺渡錢約合搭乘了一趟歸家的公交,水面縫合綻開的毛口子泛白,雲天褪色水禽也發懶,在金梭島接一捧漁家夕色將將好。船沾岸,與載運生活廢物出島的船是同一渡口,幾步過去就是集市,紅白肉的血水菜葉子的掛珠,一缽頭油粉一小碗涼蝦,海間青灰裸岩上的斑彩人間,相往相來,偽飾無用。島上路不寬,腳邊海水洗岸是捶打空心物的聲響,就當島下確是通抵了龍宮,礁頂瑚壁也不奇。風涼水淨,《蠻書》上載着中流島(金梭島)原是南詔王族的避暑行宮舍利水城,與南詔王城太和憑水相望。時境易變,金梭島上再無有字瓦,不見私園獨囿,總是還歸給眾生一個齊整的洱海。
傍晚隨進一家館子吃魚,隔窗亂看竟有幸抓看瞭望夫雲。王女獵人相愛受阻,因緣種種獵人被打入海底身化石騾,公主化望夫雲,每每現跡洱海狂風大作,海裂見石騾方休,邑人莫敢行船,女雲生生無渡。黃昏流淌蔓延的灰光,極遠處浮的長雲是蒼山結痂的舊傷,海面鏡碎。大理的「相傳」「從前」太多,輕易信不得,偏生口傳心見的熨帖合縫又教人不信不得。更願信,王女精魂化的雲只是歆羨貪看島上的凡俗人世,尋常人家的漁樵耕織卻是她永生未及的岸端。金梭島在歲月累疊的喜樂苦哀中生長,曬網收魚,天地起梭織海處有住家。
結廬洱海
這幾年,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讓洱海有了一種後天形成的性格,遊走於現實和理想、生活與藝術之間。對於世居於此的人來說,暫居的物事只是旅人;之於洱海,當下世居的人也成了過客,洱海沒有具像,只關礙了跳搏千年的生命。
海西「古生」在白語裡有放生之意,由是,也隱示了這個海濱小村的原色。村口大青樹遮了老戲台的原廓,水晶宮前的空敞地,溝溝里淌過的陽溪水,寥寥勾摹就是家的意象。穿村過,棧道、公路,洱海展顏,天澄欲滴,青葦疏密,不問天時,還有村民至今留存的習俗,惜護洱海如自家潭池,放歸生靈求世代同衍。較於良田豐沃的海西,海東難得尋到一枕綿延的田園,於是,這裡的人漁船破晨昏,結網作耕。他們感恩,把這一切視為上天的恩賜,在不適作物的臨海瘠地遍植裝點漁村的梨桃;或者,一個特定的時間,不固定的地點,放歸洱海的幼子,祭祀庇佑一方的本主,如此,沿亘千年。
環走洱海,竟很難再想起它最初是憑藉着什麼具體的人事而聞名的。從未有想象中的洱海,只有兀自感受到的洱海,攫幾個片段,點到為止,哪怕僅僅是在意念中結廬洱海。[1]
作者簡介
楊亦頔,女,彝族,1991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