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与老人(黄敏)
作品欣赏
杨树与老人
一抬眼,蓦地发现街边那些曾经被按照统一高度“砍了头”的杨树,竟然又重新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样子。似乎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在静默的状态中发生的。它们发生的时候彷佛刻意用了一种不张扬的姿态,以至于它们真的做到了不引人注意。它们发生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关注着周遭的其他事情,无意识地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当它们的存在感在我们的感官中一点一点积蓄起来的时候,只消待有一个触发的契机,它们便已然用一种完整的姿态出现里我们的视野里。这些杨树,就是这样。
眼前的这些杨树,与被砍伐之前的样子大有不同。曾经的它们,用河川般的枝杈在街道的上空交汇出一汪海洋,让人看不清、摸不透。雄健、昂然、挺拔,带着有个性的气质,每一株杨树都仿若活出了自己的样子。于是,这样一群原本作为城市背景的树,在悄无声息中变成了这座城市的灵魂。多样的杨树自然拥有多样的灵魂,所以,这座城市的灵魂也就跟着五彩缤纷起来,白的、红的、粉的、绿的,还有黑的。在那些杨树中,还有一株让我特别注意的杨树,像笔一样的杨树,偶然在深夜唤醒我,去看它在天地间泼墨。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它是一株特别的杨树,一株有艺术天赋的杨树,一株对社会无害的杨树。可是,它却在那一场“斩首”行动中永远的消失了。当初它的位置被划成了共享单车的停车点。或者,也就只有我,才知道那些蓝色的、黄色的、橙色的单车轮下,埋着一株杨树的才华。
劫后重生的杨树仿佛有一种默契。不论前世高矮胖瘦,今生都长成了同一个形状,连高度都一般齐。曾经能伸入窗口眺望的枝桠,如今都收敛成同一个姿势——你有多少条往上的,我就也有多少条往上的。你有多少条往左的,我势必也要跟你一样的。不同高度的叶片,连大小也是整齐划一,训练好的一般。这样的整齐,有时候看上去真是舒服,但大部分时间看上去真是别扭。这些杨树在晴天是笑着的,雨天也是笑着的。风大的日子里,笑声会更大一点,做出笑对云卷云舒的样子。那笑是真实的,令人信服的。太真实了,也就让人像忽略它们的成长一样,忽略了它们的内心。
我发现这些杨树,其实并不是因为杨树本身,而是因了一群老人。街道的交叉口,有一片空地,被道路、房屋,杨树围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站在街道上看这个空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它的一面是繁华的大马路,可车水马龙的速度与这个空间无关;它的一面是高尚的林荫道,可宁静致远的优雅与这个空间无关;它的另一边还有一排临街门面,可五味陈杂的人间烟火也似乎与这个空间无关。老人让这个空间有了一种独立于社会的气质。老人聚在这里,在垫着砖头的小桌上打牌,坐在并不干净的花圃水泥隔离带上摆弄手机,又或者干脆站在某一处凝固成一尊雕塑。
这些老人,在一个疏离于世外的空间里,把自己的身体都无意识地摆出了一种令人讶异的姿势。那是一种很高难度的姿势,可能需要把每一个关节都敲碎,然后用线重新把肢体连接起来才能摆出来的姿态。不信你看,明明是翘起的二郎腿,可是膝关节以下的小腿却只是挂在那里,与身体毫无关系的样子,偶尔一阵风,还可以随风晃荡几次的感觉。还有那些腰背都是佝偻的,程度不一样而已。双手不论正在做什么,活动范围也都仅仅限于身体圈起的空间范围里,打扑克或者玩手机,胳膊也都是弯曲的。也许衰老就是从身体的弯曲开始。这种开始,是以身体的另一次弯曲作为起点的。这具弯曲的身体在今后的时日里努力地想要伸成笔直,舒展出胸怀以彰显生命的质感。然而,命中注定的弯曲以心脏为原点,悄无声息地发生,或者从距离心脏最近的颈椎开始,彷佛刻意用了一种不张扬的姿态,以至于它真的做到了不引人注意。它发生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关注着周遭的其他事情,无意识地忽略了它的进程。当它的存在感在我们的感官中一点一点积蓄起来的时候,只消待有一个触发的契机,它便已然用一种完整的姿态出现里我们的生命里。
生理的衰老用弯曲的姿态让我感到具体而残暴悲伤。不知要通过多少日子,我才能重新触摸到被悲伤掩盖的内心的暖意。这种暖意与爱恨并无关系,而是从你我他的生活的艰辛里,迸发出来的人之常情。但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衰老和弯曲有关时,什么都还谈不上,只有具体而残暴的感觉,尖锐地损伤着心灵。有时我很敏感,这是出于某种被动的,不知所措的位置。毕竟我没有能力决定或者改变某些事情,权力似乎总在别人的手里。
一切都发生在无意识中,或者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悲伤。然而这次,我分明看见了那些从心脏蜿蜒而出的黑色的思绪,正在使劲地把那些正在经历或者经历过风霜的身体缠绕住,拉向心脏,拉出弯曲的弧度。然后,我又重新看见了街边重生的杨树,居然看出了一种狡黠和阴险。那些整齐划一也许只是它们以示弱的姿态排斥了外界施加给他们的残暴。所以,童话里那株杨树,只好消失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