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眉眼蘊含了什麼
從黛玉的眉眼說起
紅樓夢中對黛玉的外貌描寫,非常的講究,實在是大手筆。我們從來不知道黛玉是何衣飾是何打扮,作者寫她,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面含嗔」的「薄 面」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
書中幾乎不提及黛玉衣飾,只有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寫 黛玉披着大紅羽縐面,白狐里子的鶴氅,束着腰帶,穿靴。這純是古裝,哪個朝代都可以穿。另有第八回寫黛玉,「寶玉見他外面罩着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都只寫外衣,只寫一種顏色,正見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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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眉眼蘊含了什麼
「世外仙妹寂寞林」應當有一種飄渺的感覺。讀者可以把她放在任何一個時代,把她想像成任何時代的女子,即覺得很熟悉很貼近,又覺得很理想化很完美,這應當是小說中人物描寫藝術的最高境界。
不妨具體看看書中怎樣落筆。
第二回,第一次寫到黛玉,這不算正式的出場。作者只用了四個字:聰明清秀。此處有脂評: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
第三回黛玉進榮府,眾人看到的她是:年貌雖小,言談舉止不俗。身體面貌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旁有脂評:為黛玉寫照,眾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這仍只是純寫一種神情,一種姿態(體態),給讀者一個很飄忽的印象。黛玉真正的品貌,要留待寶玉眼中看來。
寶玉眼中見到的黛玉是: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甲戌側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甲戌側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甲戌側批:至此八句是寶玉眼中。】心較比干多一竅,【甲戌側批:此一句是寶玉心中。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謂「過猶不及」也。】病如西子勝三分。【甲戌側批: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甲戌眉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以上正文從的是通行本。
誰想到,曹雪芹在為黛玉傳神寫照之時,對她的眉眼是大費神思的,不知如何措語鑄辭,方能體貼入微,即迥異一般的話本小說,又寫出獨一無二的「世外仙姝」來。
現存的各種脂評本,在黛玉的眉眼上,差異很大,文字有七種之多。這中間自然有無知的後人妄改的因素,但也表明雪芹在此處文字還沒有敲定,仍在推敲斟酌。
這些差異,細按起來,大有講究。
甲辰本(夢覺主人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程高系統的排印本,無論是程甲本程乙本,都與此相同。
已卯本(怡親王府本),原文應當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囗非囗囗目。後一句留下若干方框,顯見得有缺文,因此,被人划去,改為:兩彎半蹙鵝眉,一雙多情杏眼。
庚辰本:兩彎半蹙鵝眉,一雙多情杏眼。
甲戌本:也經過後人的塗改,原文當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囗非囗囗囗目。
後有人(也許就是在甲戌本上寫墨筆批語的那位痴綿道人——孫桐生)用濃墨將「罥」改成「籠」字。後一句,塗得看不清原文,改作「一雙似『喜』非『喜』目 含情目」,後三字「含情目」應當是後加的。
以前的各種含評語的翻刻本都從程甲本,自胡適亞東重排本之後,通行本大多從程乙本,包括五十年代的人文版,也就是說,都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紅研所八二校本,前一字改作「罥」,後一句未變。
直到列藏本發現,才能看出曹雪芹的原筆。它此處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為什麼這方是原筆呢?
罥,即纏繞、懸掛之意,雙眉如懸着的輕煙,即合黛玉「怯弱不勝」的形容,又顯得嬌俏可喜。
容舉一旁證,曹雪芹的好友敦敏,在他詩中便有這一用詞,原詩是詠柳,寫柳色。此字乍看上去有些生僻,卻是意境別出一格,正合雪芹一反常套,力避俗語的筆墨。這方當得起「奇眉妙眉,奇想妙想」的評語。
而「籠煙」仍是老生常談,索然寡味,大透着凡俗氣,真箇是「千部共出一套」的俗文俗筆,何奇之有,又豈是雪芹的用字。再說,雙眉籠煙——愁眉不展,滿臉病容,這也談不上是美人圖,倒是給人一種陰暗、不快的感覺,明是毀壞黛玉在讀者心中的形象。
再說下句:似喜非喜含情目。這貌似不錯(已卯本改筆「兩彎半蹙鵝眉,一雙多情杏眼,俗不可耐的濫調,明是妄人亂改,不須多論。),其實也大有問題,即是「似喜非喜」,後文何來「淚光點點」?另外,雙目含情,浮淺,略顯輕薄,也不太符合「孤標傲世偕誰隱」的黛玉的形象。
含露目,當作如何解?即雙目常顯濕潤,如含有仙露明珠。罥煙眉,對含露目,對仗精巧無比,這是雪芹的鍊字藝術,又豈是凡常作手可以想得出來的。如「罥煙」對「含情」,不但失去對仗,也顯得俗氣。真格是敗筆。
而且,「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下文方能接上「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如此才妥貼完整,自當是原文。
從黛玉的眉眼上,也可以看出各種版本的源流情況。
甲戌原抄本(不是現存的重抄本)是雪芹的手定稿本,文字質量最高,也留下了一些未經寫定的原稿情形,價值寶貴。
《甲戌原本》之後,有一個《丙子本》(脂硯齋三評本),此本失傳,但它是《已卯、庚辰原本》(脂硯齋四評本)的母本。
現行的其它抄本,都從《已卯庚辰原本》而來,所以,甲戌本第一回獨存的四百餘字,並不是甲戌本所增,也不一定是他人故意所刪,而很可能是《已卯庚辰原本》的抄手(更可能是丙子本的抄手)抄漏了一頁。
從黛玉的眉眼異文情況,也很可以明顯的看出:已卯本與庚辰本,不但同祖,而且同母。庚辰本正是從已卯本而來。
從丙子本到己卯本再到庚辰本,其間三次修改,文字質量是每下愈況的。
雪芹之書本來用意甚深,文筆高妙,語言精當;由他人修改,不解作者原意,或另出己意,自視高明,以為得意;或文筆不逮,或以訛傳訛,訛而又訛,終成荒謬。
所以,如果以為己卯、庚辰兩本是曹雪芹手定,那實在是一個誤解。這說的還是純粹的脂評本,即己卯本和庚辰本。
至於楊本,王府和戚序系統各本,夢覺本,舒序本,屢經一般抄藏者改竄,其距離原著之遠就更無須說了。
列藏本中間有一部分文字來源於極早的稿本,如黛玉的眉眼,即是顯例,但整個的文字,大部分較晚。這兒且不必枝蔓。[1]
曹雪芹
曹雪芹(約1715年5月28日—約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祖籍存在爭議(遼寧遼陽、河北豐潤或遼寧鐵嶺),出生於江寧(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於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貧病無醫而逝。關於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