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白(紅山飛雪)
作品欣賞
枯草白
好一場大霧,瀰漫於天地之間。
濕漉漉的霧氣,順着窗欞的縫隙擠進來,涼絲絲的,瀰漫了整個屋子。屋子裡的溫度頓時降下來,有些冰冷了。爐火早已經熄滅,床上被褥冰涼如鐵。我趕緊披衣起床,拿來柴火,放進火爐里,點燃。有火星竄出來,添幾鏟子煤,冒出幾縷煤煙,似乎沖淡了屋子裡的寒氣。一會兒,爐火紅了,屋子裡的溫度漸漸升起來。
推開門,又濃又冷的霧氣撲面而來。我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隨即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鼻子順暢了許多。濃霧中,大黃狗輕吠了幾下,躲在雞圈的大公雞,也慌亂地鳴叫了幾聲,都朦朦朧朧的,像是從遙遠的大山里傳出來。然後,院子裡又歸於沉寂。
又濃又濕的霧氣籠罩了我的全身,眉毛、頭髮上面瞬間掛上了冰涼的白霜。用手抹一把,又濕又涼。站在院子向外看過去,遠山、河流、樹木和那些枯萎了的蒿草,都隱沒於濃重的霧氣裡面,什麼都不見了。
濃霧裡面傳來幾聲咳嗽,叔叔從濃霧裡走過來。
像我一樣,叔叔的眉毛、鬍鬚、皮帽子那長長的絨毛上面,都掛上了一層白霜,像是從西方聖誕節里走出來的聖誕老人。我趕緊過去,問道:「吃飯了麼?」叔叔甩甩手,拍打着身上裹着的白霜,說:「這霧真大,吃了,剛吃過。」山里,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一場大霧,然後就是一場霜凍。那些寄生的害蟲被統統凍死,還有那些沒有完全枯乾的牽牽絆絆的蒿草,也會因為一場霜凍,變得枯燥、乾脆。
一場霜凍之後,就到了進山摟柴草的時間了。
我知道,冒着這樣濃重大霧過來,叔叔是找我父親商量進山摟柴草的事情了。
微弱的陽光從厚厚的濃霧中透出來,一縷一縷的。濃霧漸漸消散,山裡的山水樹木,也漸次清晰起來。房檐屋脊都鋪了一層薄薄的青霜,房頂上一壟一壟灰色的瓦片,濃濃淡淡,就像水墨暈染的畫,極有層次感、韻律感。幾隻山雀,在房檐上嘰嘰喳喳,用小巧的喙梳理着被濃霧打濕了的羽毛,一邊跳來跳去,躲避着染着青霜的瓦片。院裡院外的樹木,早已經掉光了樹葉,卻在一夜的大霧裡,染上了一層白霜,現出一種冰清玉潔的模樣。放眼過去,一樹一樹,一團一團,層層疊疊消失在凜冽的蒼茫里,有一種令人生畏的冰冷。山野的蒿草、頑石、溝溝坎坎也都鋪上了厚厚的冰霜,白茫茫一片。像是夜裡來了一場輕雪,將山裡的一切都覆蓋起來。濃霧消散了,陽光明亮起來,暈染在房屋、樹木、野草以及山野的青霜,也一點點融化,最後不見了。
一場大霧,一場霜凍,之後就是陽光、強勁的山風,這是塞外初冬走進深冬的節奏。
每年在霜凍之後,就要進山去,準備一個冬天的柴草和牲畜過冬的飼料。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早了,山裡的蒿草尚未完全乾燥,藕斷絲連,上不了耙子;晚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降下一場大雪,冰天雪地的,進山、出山的路都被封死,只能在家裡貓冬。那樣,過冬的柴草和飼料,都成了問題。我們這裡山高石頭多,少樹木,植被脆弱,更沒有任何礦產資源。每年家家過冬的柴草和飼料,都是大事。家境稍好一點的,每年從山外拉一車煤回來,過冬取暖用,剩下的柴草和秸稈,節省着,用來餵養大小牲畜。沒有能力用煤取暖過冬的,就只有進山幾天,準備下過冬的柴草和飼料了。
進山摟柴草,是我們山里人家每年的大事。山裡的植被不是很好,近處的蒿草,很早就被人家收拾了,所剩無幾。即便是附近有一些可供過冬的柴草,村子裡年輕力壯的男人,也不可以就近取材,當做自家過冬的燃料和飼料。這是山里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也是山里人生存的法則。
叔叔是村里摟冬草的好手。每一年進山摟草,都由他來組織。冬天進山摟草,對這個小山村裡的人來說,無異於一次遠征,一次作戰,是人與大自然的鬥爭。
帶足了乾糧,水,摟草的工具,一架馬車,四五個男人,頂着刺骨的寒風,向大山深處走去了。
天色越來越亮,前面的路也越來越陡峭,似乎就在懸崖峭壁的邊上行駛。大家都默不作聲,嘴裡哈出的熱氣,立刻就凝結在眉毛和皮帽上,冰冷的空氣似乎就要凝結在一塊。馬的鐵掌敲擊着冰冷的石板路,發出鏗鏘的聲音,在山谷里叮噹迴響,更加重了這寒冷的凝重。快到晌午的時候,前面漸漸開朗起來,高山都在腳下了。
叔叔說,曼甸到了。
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曼甸屬於高海拔地區,地勢相對平緩,附近少有人家居住,人的活動較少,植被保存相對好一些,是每年冬季摟草理想的地方。
曼甸上的風格外大。凜冽的山風順着山坡嗖嗖刮過來,發出尖銳的呼嘯聲。野草緊貼地面,被山風梳理着,潮水一般,向遠方涌去。彎着腰,裹緊皮襖,我們在一處溝坎裡面安頓下來。叔叔說,夜裡山風大,得尋一處避風的地方,跺草、休息,不然,一夜山風颳過,一天的辛苦就全白費了。
簡單清理了一下周圍的雜草、亂石,把裝鍋碗瓢盆的箱子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安放好,又簡單吃一口帶來的乾糧,就準備開始摟草了。叔叔說,這一下午得抓緊點,摟的草得夠晚上禦寒,取暖用。
曼甸的好處就在于山勢平緩,山草密實、平整,便於比較大的摟耙作業。叔叔和幾個年輕力壯的人,每人拖着一付耙子,相互隔開一段距離,像拉犁一樣,慢慢向前走去。這樣用來摟草的「拖耙子」似乎是我們山村獨有的摟草工具,從未在別的地方見到過。現在想想,那種構造,真有點像現在的收割機。一個用鐵絲或者竹條做成大耙子,大一點的有一米左右寬。耙子的拉杆很長,一頭是齒牙密實的耙子,另一頭安有一個「彎頭」卡在人的肩頭,拉着往前走。緊貼着寬大的耙子下面,是一個大大的類似於簸萁的工具,用柳條或者竹條編制而成,附着在耙子下面。人拉着耙子,躬着身,不停往前行走,地上的枯草被耙齒摟起來,送進「簸萁」裡面。越走越遠了,地上的枯草不斷被捲起,不斷被送進「簸萁」裡面,漸漸的,「簸萁」裡面的枯草裝滿了,就卸下來,歸攏一下,碼放在一邊,繼續往前走。後面的人跟上來,在碼好的草堆旁邊,停下耙子,把耙子裡面的枯草卸下,碼在前面的人堆放的草堆上。草堆越來越大,越來越多。車老闆趕着車過來,將一堆一堆的草裝上車,拉走,堆放在找好的營地上,圍城一個「U」字形。一個下午,每人都摟了幾趟,集中在一塊。草成垛了,天也漸漸暗下來。
有人撿拾了一些枯乾的樹枝和牛糞,找幾塊石頭壘成灶,上面放上鐵鍋,舀上幾舀子水,蓋上鍋蓋。抓一把枯草,點燃,塞進枯乾的樹枝,灶里的火就亮起來,被風一吹,呼呼啦啦直往外竄,有半人多高。旁邊的人,在灶火的不遠處,另外燃起一堆篝火,把牛糞放上去,火光伴隨着青煙,縷縷升起來,虛虛實實的,像是大漠戈壁上的長煙,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兩個人圍着鍋灶忙碌着做飯,其他的人就圍在篝火旁邊,烤火取暖。因為是一處凹地,斷崖的下面,被風且向陽,三面被剛剛碼起來的柴草圍着,相比於寒風呼嘯的曼甸上,到不顯得那麼寒風刺骨了。灶火和篝火燃起來,一會兒,人就暖和過來了。
月亮升高了,漫天星光燦爛,風也小了,曼甸上,寒冷而靜謐。
幾個人擠在用柴草圍起來的圍牆裡面,身上蓋着羊皮大衣,和衣而睡。不一會兒,就聽見有人發出了陣陣鼾聲。一天下來,人們的確是太累了,雖然是在寒冷的野外,但疲勞和睏倦還是讓人很快進入夢鄉。我卻難以入睡。山風一陣一陣從頭頂掠過去,掠過突起的石頭、突兀的樹木,發出一串串尖銳的唿哨,忽遠忽近,忽高忽低。遠處,幾聲長嚎,悠悠傳來,讓人心生恐懼。不知是篝火熄滅了,還是霜霧襲來了,感覺有些寒風刺骨了。就往叔叔身邊擠了擠,叔叔嘀咕了幾聲,快睡吧,越不睡,就越冷。突然想起來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裡面的詩句:「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就問叔叔,范仲淹《漁家傲·秋思》裡面的塞下是不是就說的我們這裡。叔叔是懂一些古詩文的,當初要不是爺爺死活不讓出去,現在應該在城裡,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了。叔叔已經是睡意朦朧了,說,快睡吧。
我卻愈加沒有睡意了。要不是臨出發父親感冒發高燒,我是不能參加這次摟冬草的。出於好奇,我纏着叔叔,非得跟來,來一次浪漫的冒險。起初媽媽是不同意的,叔叔也不同意,認為畢竟是深冬出遠門,還是有一定風險的。父親覺得自己不能去,家裡不出一個人,覺得過意不去,男孩子出去鍛煉一下,沒有壞處。躺在用柴草碼起來的圍牆裡,雖然鋪着狗皮褥子,蓋着羊皮大衣,還是感覺寒風透骨,無法入睡。
曼甸的夜空是如此遼闊、深邃。漫天的星光,相互映照着,遠的、近的,隱約着,璀璨着。繁星密集的地方,被星光照耀得發白,像是有薄薄的白霧一輪一輪飄散開去。有一顆流星,拖着長長的光束,划過夜空,瞬間墜落在夜的盡頭。遠處的山,成了一條濃重的線條,就像誰隨意拖了一條墨線,粗粗細細,濃濃淡淡,隨意而自然。坦蕩的曼甸,沒一點點光亮,一點點聲息,在漫天的星光里,入睡了。只有不曾停歇的風,在曼甸四處飄蕩,像是黑夜寒冷而不大順暢的呼吸。
第二天起來,天已經大亮了。
人們生火做飯,準備又一天的工作。
昨天晚上,又是一地白霜,讓一地枯草,一夜之間白了頭。站在平展遼闊的曼甸,看着滿地白霜從眼前蔓延到天盡頭,心想,今天,又是一個寒冷的天。
作者簡介
紅山飛雪,孫國華,內蒙赤峰市人。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小品文選刊》《四川文學》《意林》《語文報》《電影報》等報刊。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