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禪寺(李東輝)
作品欣賞
柏林禪寺
有僧到趙州,從諗禪師問:「曾到此間麼?」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喏。師曰:「吃茶去」——《廣群芳譜·茶譜》引《指月錄》
趙縣,位於石家莊東南百里。這是一個自甘寂寞,又讓人不敢小覷的地方。論歷史,它是千年古郡,石家莊該是它的晚生後輩;論特產,趙縣雪花梨名聞天下。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居然藏着五處國家級重點文保單位,天下第一橋——趙州大石橋(安濟橋),天下第一塔——趙州陀羅尼經幢,與安濟橋兄妹相稱的小石橋——永通橋,還有,便是那「寺藏真際千秋塔,門對趙州萬里橋」的柏林禪寺與從諗禪師舍利塔了。
一 1984年,是我在石家莊求學的最後一年,忽然就有了到周邊一些名勝古蹟去看看的想法,較之於濟南、昆明、成都、哈爾濱等省城,石家莊還是一個年輕土氣的鄉下小子,但在它周邊,還是有一些古蹟值得去看看的。比如,它北面正定府的龍興寺,俗稱大佛寺,建於隋唐,興於北宋,號稱中國十大名寺。它西面百里處的蒼岩山,是當年隋煬帝的長女南陽公主出家為尼的地方,那裡的懸空寺之奇、之險、之峻一點都不比衡山懸空寺遜色。自古就有「五嶽奇秀攬一山,太行群峰唯蒼岩」的美譽。在石家莊南面,便是那聞名遐邇,震爍古今的趙州橋了。在這裡求學四載,倘不去看看趙州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更何況我還是學歷史的。
一個春深似錦的周六,約了同窗蘇君,很不好意思地跟一位女同學借了一架照相機,登上了開往趙縣的長途汽車。
哐啷作響的汽車在窄而破的公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到了趙縣縣城,我們本可以不下車,因為這班車的終點站不是趙縣,而是在路過趙州橋後的某一個地方,具體地名我想不起來了。不知是討厭了這輛破車的慢慢騰騰,還是不願意受那窄而破的公路的顛簸,亦或是冥冥之中成就着我與它的一段緣分,反正我和蘇君是在到達趙州橋之前下的車。
我們下車的地方位於縣城西南角,我和蘇君沿着一條東西走向的柏油路漫無目的地往東走,那時的趙縣縣城面積很小,幾乎見不到樓房,我倆邊東拉西扯,邊左右張望,希望能看到一點能讓我們興奮起來的景致,果然,就有了這樣的景致。在我們的左側,赫然出現了一架橋,那形狀,那材質,那氣韻分明就是我們曾在教科書上見過無數次的趙州橋。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淡無奇地與它謀面,我和蘇君都有些失落,再看那橋,行人寥寥,煞是冷清,問橋邊一位老者,這可是趙州橋?老者說,這不是趙州大石橋,這是小石橋,是魯班的妹妹魯姜修的。聽了老者的話,再從遠處打量一下,這小石橋果然比大石橋小了一些,秀氣了一些。
我們告別了小石橋,右拐向南,順着一條公路朝趙州橋方向散漫而去。雖是心裡裝了一個目標,我們也不想漠視了一路的風景。
不知不覺中,我們到了縣城的東南角,再往前走,就是正在返青的大片麥田了,春日的田野讓人心曠神怡,我和蘇君放眼四望,那一片蒼蒼的綠就出現了,它在我們的左前方,東南向,是一片高地,有頹敗的牆圍着,那綠不在地上,不是麥苗那樣的綠,它在空中,是蒼蒼的黑綠。我和蘇君相視一望,不約而同下了公路,顧不上尋什麼出路,我們踩着田埂,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片綠匆匆走去,心中似有召喚,容不得半點猶豫。
我們順着頹敗的牆往南走,然後往東拐,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門,說是門,又不見門,一道四五米的豁口,被一些橫七豎八、松松垮垮的木頭棍子攔着,勉強可以叫它是一道柵欄吧,隔着柵欄,我們看到裡面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東一堆,西一堆的放着一些爛木頭,碎磚破瓦啥的,好像是一個存放雜物的貨場,然而,就在這一片狼藉,零亂不堪中,我們發現了一座塔,一座挺立於破敗荒涼中的塔,在塔的東面和北面不遠處,我們看到了那一片蒼蒼的綠,原來,那裡生長着一片很高很大的柏樹。這樣一個所在,這樣一個環境,竟然有一座塔,竟然有這樣一片柏樹和那蒼蒼的綠。我和蘇君穿過柵欄,朝那塔和那柏樹林走去,我們似乎忘了趙州橋,好像就是為了結這一段緣而來。
二
塔是磚塔,下有一座,方形,兩層。底層為青石壘砌,上層則用大塊青磚鋪就。有兩米多高。塔分七層,坐落於磚制須彌座之上。在一馬平川的地帶,赫然屹立着一座高聳入雲的塔,只要有心,就不可能不被觸動。我和蘇君四下張望,想找人問問,這塔從何而來?為何而建?我們想了解它。想是快到中午的緣故,亦或是因了此處的荒涼,竟然見不到一個人。我和蘇君只好自己去琢磨,去猜想了。
我們跟這塔拉開一點距離,有了適當的距離,就可以觀其全貌了。但見這塔真箇是高,周邊的空曠,愈顯其挺拔之態,恰如一根入雲的春筍。一點點走進,繞着圈看他,數一數,這塔分八面,一層東、西、南、北四面有磚刻壺門,另外四面是磚刻的格子棱窗。正面有一石匾,有端正楷書刻於其上——「特賜大元趙州古佛真際光祖國師之塔,天曆三年孟春上旬吉建」。原來,這是給一位名喚趙州古佛的高僧修建的。然而,趙州古佛是誰?他有何功德?我們一無所知,一個學歷史的,居然對此一無所知,是該感到汗顏的。可我們的確不知道趙州古佛是何許人也。大學講演里有趙州橋的記載,卻找不到有關趙州古佛的隻言片語。雖讀過諸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詩句,可長這麼大,卻從沒見過一座寺廟,一個和尚,在我們這一代人的印象里,信佛等同於迷信,沒存半點跟佛教有關的知識積累。不過,我們還是從這匾文里知道了一點關於這塔的信息,比如,塔建於元代天曆年間,算起來距今也有六七百年的歷史了。這趙州古佛諡號「真際」,想必是一位頗有威望、頗具影響的大德高僧了。
這塔修的奇怪,一層格外的高,幾乎占了整座塔高的三分之一,為什麼要把第一層修的如此之高,至今也沒想出其緣由何在,道理何在。塔分八面,高有七層,我也只能想到八面玲瓏、七級浮屠這一層了,至於這第一層如此之高的禪機,實在不得要領,難悟其理。這充分證明了我的鈍拙和愚笨。既然缺少慧根,就安心做一個凡夫俗子吧。
三
佛塔東北面,是那叢柏樹。是他們生出的那一片綠把我們引領到這裡的。平原地帶,少有松柏,偶見一兩棵,大都在墳塋之地,不過點綴出活人與死人間存留着的那點意思而已。形不成氣候,然而,這裡既非墓地,亦非陵園,到處凌亂不堪,滿目荒涼景象,竟然有這樣一片柏樹,實在令人倍感奇異。
樹林散落而立,既不成行,也不成排,東一棵,西一株,樹與樹的間距也不相同,有的挨得很近,有的相距較遠,二三十株大樹,占了很大一片地,樹都很高。很粗,仰着頭,看那茂盛的樹冠,在空中聚成了好大一片綠,樹幹之粗,雙臂不能抱籠。紅褐色樹皮粗糙堅硬,如石如鐵,仿佛被歲月風塵消磨擠壓成的一張老臉。雖說不出他們種於何年,卻敢肯定他們已經很老很老了,老的恐怕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這片樹,跟那塔是否有某種關係呢?如果有,又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呢?除了這樹,這塔,這裡還有過什麼呢?這裡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呢?我們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這凌亂之地,一定有過我們所不知曉的往事。
貨場的西北角,有一排平房,我和蘇君以為那裡一定有人,果然,那裡就有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歲,瘦而有神,面有斯文之氣,小者十六七歲,一個少年女子,黃衫綠褲,發如墨染,姣好如天上月,想是這老者孫女。二人正在房間裡練字,我與蘇君敲門而入,討了一碗水,老者和藹,女孩伶俐,我們便攀談起來。
原來,老者文革前是這縣立中等師範的校長,文革中被打倒,文革後被解放,退休後,便在這兒住了下來。室內乾淨整潔,一桌一椅,桌是八仙桌,靠北牆而立,桌上有筆墨紙硯,西牆上掛着一頂草帽,東牆上懸着一把胡琴。沒有床,想必在別的房間。少年女子並非他的孫女,是縣立中學的高中生,女孩愛讀古詩,喜練書法,每到周末,便來這裡跟老先生誦讀古詩,寫毛筆字。
跟老先生問起那座塔和那片林,老者說,這裡遠有一座寺,寺叫柏林寺,因寺內柏樹成林而得名,那塔建於元代,所藏舍利卻為唐代宗師從沈禪師聖物。
老先生說,千百年來,柏林寺屢遭劫難,幾廢幾建,到了文革,就徹底毀掉了。曾經富麗堂皇的佛殿、禪房、石刻、藏經蕩然無存,只留了這一座塔和這一片林。問老先生塔與林為何得以倖存?老先生緘默不語,少年女子一臉正色地說,誰敢不敬這塔和樹?那是要遭報應的。女子說文革時有個天地不怕的人想砍伐幾棵柏樹弄回去做家具,結果就先瘋後死了。
告別老者和女子,離開柏林寺,走在去往趙州橋的路上,才想起,忘了問問那老者,為何一個人住在那裡?我與蘇君討論的結果是:人老了,那裡清淨。
四
柏林寺,建於漢建安年間(196 -220 ),古稱觀音院。這觀音院建成之時,中國北方還發生了一件大事,那位被世人稱為一代奸雄的曹操之長子曹丕取獻帝而代之,明目張胆地做了皇帝。那麼,這觀音院的出現,是否與這位自恃才高八斗,功蓋九州的文皇帝有着某種聯繫呢?觀音院乃佛門之地,佛能勸人為善,能護佑眾生,曹某做了皇帝,自然希望他的子民人心向善,他的江山得天地護佑了,弄這麼一座觀音院出來,想必是順理成章的。
然而,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曹魏也成了土,兩晉也成了土,只有那觀音院香火綿延,安然於亂世。到了唐朝,這裡已是名聞遐邇,卓然一方的古剎禪林了。就連那位名噪一時,流芳至今的譯經大師玄奘在西行印度取經之前也到了觀音院,師從道深法師研習《成實論》,十個月後,他有了足夠的底氣,告別了東土大唐,義無反顧的踏上了萬里取經之路。
晚唐,藩鎮割據,天下大亂,刀兵四起,百姓蒼生只有靠祈天求佛尋一點活下去的指望了。這一年,觀音院迎來一位大德高僧,這高僧便是禪宗巨匠從諗禪師。老禪師自幼出家在曹州扈通院,常往南泉普願參禪論道,盡得心要,是禪宗六祖慧能大師之後的第四代傳人,八十歲那年,從諗禪師行腳至趙州古城,受信眾敦請駐錫觀音院,自此,在這裡弘法傳禪長達40年,道化大行,僧俗共仰,為叢林模範,人稱「趙州古佛」。形成影響深遠的「趙州門風」,趙州觀音院成為中國禪宗史上的一座重要祖庭。史載,當時,割據河北的藩鎮燕、趙二王擁兵自重,各存野心,處心積慮想吞掉對方。一次,二王劍拔弩張,擺戰場於趙州附近,謀士夜觀天象,發現「趙之金地」有聖人之氣,於是,派人暗訪,方才知曉,原來,這古剎禪林住着一位人稱「古佛」的老和尚。二位大王不敢造次,然心有不甘,耿耿於懷,於是相約一同到趙州觀音院找老和尚評理。老和尚一番禪機妙理,幾句話就點中要害之處。二王茅塞頓開,惡念頓除,不但相互化解前怨,罷兵而去,而且從此對老和尚五體投地,執以弟子之禮。就這樣,差一點改變唐末歷史的「燕趙二王之爭」被趙州和尚化干戈於無形之中了。
南宋時,觀音院改名永安院,到了金代,這裡一度改為律宗道場,曾有五代律宗大德在此弘揚戒律達五十年。最有名的是詮宗律師。金朝末年,法傳臨濟正宗的歸雲志宣禪師主持法席,此地由此革律為禪,宗風大振;歸雲禪師平生主持七所名剎,望重當時,北京西郊潭柘寺尚存其舍利塔。此時,想必從諗禪師當年種下的柏樹已經長高了,長大了,於是這裡就稱作柏林禪院了。到了元代,就正式稱為柏林禪寺了。
一座寺院,以樹得名,這樹該是有造化的,想想也是,這些柏樹生在這裡,不僅得了日月精華,還受了佛法的度化,能與那德高望重的從諗禪師舍利塔相依相伴,度過了一次次刀兵水火的人災天禍,在屢遭劫難中存留到今,定是存着某種因緣的。回頭再想想那少年女子的話,也就不以為是無稽之談了。
五
2014年夏,同學三十年聚會,幾十名當年的少年書生,帶着各自的故事回到了母校。
要說故事,所有同學中,除了去世的兩位令人唏噓,估計就數我的故事比較離奇了。畢業後不到一年,好好的人就病倒了,治了一年多,命保住了,眼睛卻沒了。活着本就艱難,沒了眼睛的活就愈加艱難,需要內外兼修,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三十年,一路走過,雖未修成正果,也算是皮糙肉厚,沒心沒肺了。
臨來之前,心裡就盤算着要去一趟柏林寺。那是心中的一個夙願,於是,聚會結束後,就約請兩位女同學陪我和妻去了柏林寺。兩位女同學一位是常去柏林寺上香的潔,她說柏林寺「萬佛樓」落成那天,出現了難得一見的佛光,潔說那天她在場,親眼見的;另一位則是家在趙縣的霞,去柏林寺,自然不能沒有她了。
驅車一小時,到了柏林寺。山門前熙來攘往,人聲嘈雜,一下車,就有當地老鄉上來招呼「買一炷香吧,進去燒燒香,許個願,靈着哩」,我笑着跟那老鄉說「這香不能叫買,應該叫請」,老鄉憨憨地笑,說「是哩,是該說請哩」,妻掏錢請了兩柱香,我跟兩位同學說「佛祖真是大慈大悲,普度眾生,一個柏林寺,養活了多少人啊」。
我們在山門前合影留念,很喜歡門上那副對聯——「寺藏真際千秋塔,門對趙州萬里橋」,乃出自當代書法大家劉炳森先生之手。是啊,一寺,一橋,一橋,一寺,遙遙相望,靜默無語,千百年來,人在橋上過,佛在心中留,他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度化着芸芸眾生。
走進禪寺,柏樹成蔭,氤氳着濃濃的禪意,我請二位同學領我找到三十年前那些柏樹,我張開懷抱,擁抱他們,然而,哪裡是我再擁抱他們,分明是他們在將我擁抱,那一片蒼蒼的綠依然在高高的天空聚着,飄着,三十年,於我而言,是長的,是道不盡的酸甜苦辣,說不盡的愛恨情仇……這些樹呢,三十年風風雨雨,河東河西,曾經的破敗荒涼,如今的繁華喧囂,這一切似乎與它毫不相干,寂寞時,張揚這一片蒼蒼的綠色,熱鬧處,靜靜地灑下一片陰涼,天上的雲捲雲舒,地上的寒來暑往,它們仿佛局外人,可又哪裡是局外人。那一時刻,我眼裡有了淚,我把面頰輕輕貼上那粗糙剛硬的樹幹。
來到趙州和尚舍利塔前,有一座很大的香爐,潔說「燒一炷香,許一個願吧「,妻扶我來到香爐邊,她把香放進我手,她握着我的手,我們一起點燃那香,然後,我們輕輕跪下,虔誠地磕了三個頭,不知道妻許了怎樣的願,我是無願可許的,我覺得在佛前虔誠地焚一炷香,磕一個頭就行了,將一顆空空的心獻給佛是最大的願,帶着三十年的一路風塵,三十年的滿腹心事,重新來到這裡,那風塵,那心事化作了淚,化作了風,心已空靈、澄澈,已是莫大福報,一個凡夫俗子,有此造化,夫復何求!
回返的路上,將那株株柏樹一一摸過,心裡想着曾在這裡見過的那位老者和那少年女子,他們今又安在?可曾想到,三十年後,那個冒然闖進這片荒涼破敗之地的後生小子又來拜謁這古剎禪林了。悠悠天地間,我懷念着三十年前的那些往事。
時近中午,我們離開柏林寺,霞說要請我們吃正宗趙縣油酥燒餅。走進燒餅鋪,嘗了一個,果然好吃。老闆娘說這燒餅是用麻油做的,是可以用來貢佛的。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