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痴牛娃(李罡)
作品欣賞
棋痴牛娃
十年前的家鄉小鎮上,每到逢集之日,不管春夏秋冬,無論天晴有雨,颳風打雷,在街道入口處一家飯店旁邊的台階上,總有一堆人圍在那裡,這是十里八村前來趕集的鄉親中的象棋愛好者,少則三五個,多則十幾個。密密的,遠看一團人,近看一堆腦袋,擠擠挨挨,黑白間雜,這是街道的一道別樣的風景——不用說,又是這一群人和一個人的在較量棋藝了。一會兒,喊叫聲此起彼伏,或架炮或上馬或橫車或飛相,一人一個主意。又一會兒,場面變得鴉雀無聲,只聽得見粗重的呼吸,這時候,不用說,都在心底里盤算,這小子怎麼這樣走啊,看不明白的,思考下一步的,都在絞盡腦汁,哪裡顧得出聲吶喊。
如果此時推開人群,你一定會看到這樣一個人,蓬亂的有點微卷的短髮上,落着一兩根草屑甚至有別人彈落的煙灰,頭一直底着,偶爾抬起來,必是一雙惺忪的眼睛,眼角甚至還有眼屎,卻那麼不屑的掃一眼眾人。或者翻一雙白眼,或者微閉雙眼,黑紅的臉膛上全是勝券在握的悠閒,那份神情,似乎獨當一面的大將,那種氣定神閒,像極了胸懷韜略運籌帷幄的謀士。當然,永遠盤腿坐在水泥地上,傍邊放着的,是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一副旱煙袋,繡花的煙袋,是他老婆的手藝,黑色質地,紅綠相間的圖案,一雙戲水的鴛鴦。一拃長的煙杆,頂着一個紅銅小煙鍋,光亮滑溜,閃着光澤,煙嘴是一隻據說瑪瑙材質的,一般人不會相信。有時候,他會站起來,裝上一鍋煙,點着火柴,吧嗒吧嗒吸着,順便也活動活動麻木的手腳。這時候,你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個頭高大的莊稼漢,可以用虎背熊腰來形容。骨骼粗大,身高腿長,身體已經發胖,飯缽大的拳頭握起來,一隻大手捏着小煙鍋,又有點滑稽。吸完了,環顧四周,喊一聲,想好沒,我要走了——不是走人,是走下一步。此時,肯定是對手快要完蛋,眾人都在想應對之策,有耍奸溜滑者,試圖挪動某顆棋子,重新坐下來的牛娃一定會準確無誤地復盤,然後一句粗聲粗氣的啥人嘛!對手一旦走好了,他立馬提子落盤,一聲將,死了,一局就此結束。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哈哈大笑,那種得意那種快意那種有點不可一世的架勢,刺激着好勝者的神經。立刻,就有不服氣的重新開始。
這個陶醉在象棋世界裡的莊稼漢就是牛娃。牛娃是我的表兄,我大舅的兒子,和我同年生,我臘月,他三月。小時候去舅舅家,常常跟着他去玩,都是上房揭瓦的調皮鬼,處於七歲八歲惹得雞狗眼黑(討厭之意,老家方言)的年紀,所以很熟悉,那個時候也不見他下棋,只是頑劣至極。後來上學,頑性不改,讀書不認真,卻愛看老師們課餘飯後在學校乒乓球桌台上下象棋,看着看着,就迷上了,三四年級時候,有學校的老師開始讓他下棋,說是下贏了考試不好也不叫家長什麼的,這小子就毫不客氣應戰了,開始自然是輸了,不過一個月,就可和老師里的高手下個平手,到五年級,基本上學校沒人贏得了他。因為家裡孩子多,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小妹,辛苦不堪的大舅雖說粗通文墨,但在對子女的管教上,幾乎放任自流,這也為牛娃後來的悲劇埋下禍根。看到他也不是讀書的料,小學剛畢業,就找了一個木匠師傅,讓他跟着學手藝了。從此,我的表兄牛娃就踏入社會,跟着師傅輾轉涇陽三原高陵一帶,開始了學徒生涯。
涇陽三原高陵簡稱涇三高,是八百里秦川最好的縣城,地勢平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俗稱關中白菜心,即便在大鍋飯的年代,這裡的農民也比我們渭北高原的老家人富裕,所以鄉親們有木匠手藝的,常常在這一帶給人做家具門窗,討生活。我上初三那年正月去舅舅家拜年,牛娃跟我說起幾年來的學徒生活,他不無得意地說,學手藝問題不大,最開心的事就是沒丟了下棋,不管走到哪,閒下來,他都找人下幾盤,要不一天活幹完了,感覺手痒痒,活得沒滋沒味。雖說是做木工活,但是基本都是流連在縣城或者周邊,他說縣城裡有高人,看了不少好棋局,還在書店買過幾本棋譜。那幾年,是他棋藝突飛猛進的時期,一個是下棋多,再一個見多識廣,還有就是結識了這幾個縣裡的不少高手,其中一位在縣體校當教練,獲得過省冠軍。看他眉飛色舞談起這個高人,那種欣遇知己的歡喜和興奮溢於言表。那才是牛人啊!一聲感嘆,道出他心裡多少崇拜和感激,正是這個高人,年齡可以做他父親的高人,為他棋藝的提高付出了不少,他們後來成為真正的忘年交,這也是牛娃一輩子正式承認的唯一的師傅。
後來我去外地求學,三四年沒和他見過面,只是寒暑假回家裡,村里人每每談起牛娃,說是現在打遍鄉里無敵手了。那些下了一輩子棋的退休老教師老幹部,鄉政府工作的,鄉中學教書的,基本沒人是他的對手。用鄉里人的話說,下至村南,上至職田,小到吊娃,大到鄉長書記,單挑是沒人贏過他了。當然,他在老家一帶漸漸有了名聲,作為鄭家原上的人,你可以不知道任何人,但是不能不知道棋痴牛娃,有人調侃,那就是作為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一樣可笑。
再見牛娃,是我畢業在鎮上中學教書,他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那些年,應該是八十年代後期,隨着農村土地承包制度的完善,農民生活有了極大改善,很多人溫飽問題解決之後開始想着法子掙錢了。那時候的牛娃人高馬大,加之在外做木工活,出落得也算一表人才,大舅家裡日子也好點,所以沒費多大勁就有鄰村一個模樣俊秀的姑娘嫁給他了。因為牛娃是手藝人,俗話說得好,家有財產萬貫不如薄技在身,人家看中的是他的身強力壯和手藝,有這些,好日子還愁啥。有了孩子的他,被我的大舅分出去另立門戶了。趁着手裡有點錢,給他蓋了一線起的五間廂房,四分地的新莊基地,三口之家,多好的日子。然而痴迷下棋的牛娃,不會再受我的舅父的約束了,地里的活基本不干,全靠賢惠善良又勤快的媳婦,幾乎家裡家外,全是這個吃得苦受的累的女人張羅了。讓牛娃去地里幹活,那是媳婦要哄着他高興了才去,否則,牛眼一瞪,嚇得媳婦孩子退避三舍,然後背着手揚長而去-——到街道找人殺上幾盤。
就這樣,家裡實在沒錢花了,他就挑着木工擔子出去幾個月,掙點錢立馬回來。有時候到夏天,村里人都有到涇三高一帶做麥客的習慣,老家麥子沒收的時候,關中平原的麥子開始收穫了,幫着別人收麥子,捨得下苦力的鄉親,一天吃了喝了,割上兩畝麥子,在九十年代初,可以掙到三十多元,那可是不少,半個月下來四五百元的收入應該差不多。這些錢回來可以安頓家裡好多事情,買化肥種籽農藥,供娃娃上學買衣服,給媳婦扯好看一些的布料。然而,牛娃也去,但是從小沒下過苦的他,一天割的麥子不到別人一半,完了還要去下棋,有時候還在街道去破解殘局,這些是他後來跟我說的,他說擺殘局,你想贏錢根本不可能,不要說一步走疏忽就會輸掉,即便你贏了想拿走錢沒可能,輸了必須掏錢,有次一天輸了五十多元,他不服氣,後來還和人幹起來,額頭落下一塊永遠的疤痕,要不是那天幾個鄉親幫忙,他可能要被一群地痞二流子打慘了。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裡滿是憂鬱,搖着頭,閉着眼,那些騙人的把戲再也不去玩了,以前師傅也告誡過我,可是我就不信。這樣去趕場,當然掙不到多少錢,回家來,媳婦稍一埋怨,便會招來一頓拳腳。我的舅父勸過幾次,他是理也不理睬也不睬,管不了了,說急了,還要跟他動手,也懶得管他了。
那幾年,鄉里縣裡舉辦農民運動會,牛娃作為參賽選手,可以說是他一生最為輝煌的時期,先是連續五屆鄉里冠軍,到縣裡比賽,第一次季軍,後來連續三屆冠軍。不善言辭的他,講起這些,可以毫不含糊,那比賽的場地啊,住宿的賓館啊,吃飯的酒店啊,頒獎的縣長啊,他會滿臉陶醉。當然最重要的一句就是——和那些傢伙殺棋,那才叫一個過癮啊!就這樣,獲得了不少榮譽的他,有點名氣的他,家裡的事情基本就不管了,沒事就去街道殺棋,這樣也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樣的景觀。
沉浸在象棋世界裡的牛娃,靠自己的媳婦打理地里的活路,日子自然而然沒法跟同齡人相比。那些年,不少鄉親開始栽植果園,精心管理的,四五年掛果,盛果期遇上好價錢,三五畝果園,買個兩三萬輕而易舉,這樣生活質量也就拉開了檔次。前兩年生了個女孩,一家四口,僅靠地里的糧食,只有填飽肚子,哪裡還有錢花。看到別人栽果樹,媳婦動了這念頭,牛娃懶得管。栽了兩個人的三畝口糧地,因為不善管理,投入不到位,別人掛果幾年了,他的果樹沒樣子,這個時候牛娃又打罵媳婦,敗家的婆娘,一家人沒糧食吃什麼,你讓老子喝西北風啊,你也喝風拉屁啊。只是他自己不想辦法掙錢,那麼懶惰,捨不得下力氣幹活,靠媳婦一個人行麼?老家有句話——男人大大邁一步,勝過婆娘碰破頭。男人不爭氣,女人再怎麼好強,日子似乎也過不好。
痴者,迷也,痴迷於一事情,甚至可以達到癲狂之狀,文言曰——文痴者文必攻技痴者技必精。牛娃在棋藝方面可謂痴也,其中投入的精力時間甚或心血那是常人難以企及,他也收穫了屬於自己的榮耀。只是全身心沉溺其中,那種痴狂,那種投入,那種無以復加的迷戀,讓他忽略了最基本的養家糊口,這一男人最起碼的責任和擔當。有多少次,蹲在棋攤上,忘記了老婆交代的正事,買鹽打醋秤醬油之類小事枚不勝舉,最誇張的是老丈人過壽,媳婦帶着孩子前腳走了,他也穿戴整齊跟着出門,結果到天黑媳婦在娘家也沒等到他,氣得轉身回來,結果餓了一天的牛娃還在棋攤上跟人較勁,這樣耽誤正事也不少,後來以至於日子也過不了了,整日裡就是滿足他的欲望——殺棋!這還行麼,老婆哭着跑回去了多少次娘家,鬧着離婚,他也不管不顧。孩子生病,讓他抱着去鎮上打針,完了回來路過棋攤,再也邁不動腳步,可憐的生病的孩子一個人哭着回了家,再以後,妻子也不敢讓他幹這些活了。
也許是報應,眼看孩子越來越大,女兒讀書還好,兒子三天兩頭打漁曬網,逃學被老師叫過多少次,誰也說不清。後來打架傷了別人,差點被派出所抓走,也是小學沒畢業,然後出去和一幫社會上的混混搞在一起,十多歲的小孩盜竊搶劫樣樣壞事都有他,十五歲那年,因為一起殺人搶劫案子入獄,牛娃問也不問,我可憐的年過古稀的大舅東拼西湊接來五萬塊錢,想去贖出來自己的長孫結果未能如願,一夜白頭。後來女孩也讀書到初一,跟着同學去打工,結果陷入傳銷組織,是孩子的舅舅想方設法找到她,後來回家牛娃只是一頓暴打,而女兒則永遠離家不回,據說跟着一個四川的果商跑了。十年前的夏天一個早晨,曾經赫赫有名的棋痴用一瓶農藥結束了自己不到四十歲的人生歷程。
在象棋世界裡如魚得水的痴者牛娃,他離開人世的消息是母親告訴我的,對她這個侄子,母親只有滿臉的惋惜。一句死了也好算是對他一生的總結。那麼聰明絕頂的人,為何要以這麼決絕的方式了結餘生,我是有點迷惘,每到想起他,心裡只是默默祝福,那個世界裡,希望他是快樂的,如此罷了。 [1]
作者簡介
李罡,陝西咸陽人,陝師大中文本科,現供職於雲南省玉溪市第一中學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