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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之魅(穆旦詩歌)

作品原文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作者:穆旦


森林:

沒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隨微風而起舞,

張開綠色肥大的葉子,我的牙齒。

沒有人看見我笑,我笑而無聲,

我又自己倒下去,長久的腐爛,

仍舊是滋養了自己的內心。

從山坡到河谷,從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來,

那幽深的小徑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開。

那飄來飄去的白雲在我頭頂,

全不過來遮蓋,多種掩蓋下的我

是一個生命,隱藏而不能移動。



人:


離開文明,是離開了眾多的敵人,

在青苔藤蔓間,在百年的枯葉上,

死去了世間的聲音。這青青雜草,

這紅色小花,和花叢中的嗡營,

這不知名的蟲類,爬行或飛走,

和跳躍的猿鳴,鳥叫,和水中的

游魚,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懼,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無始無終,窒息在難懂的夢裡。

我不和諧的旅程把一切驚動。


森林:

歡迎你來,把血肉脫盡。


人:

是什麼聲音呼喚?有什麼東西

忽然躲避我?在綠葉後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視,我移動

它輕輕跟隨。黑夜帶來它嫉妒的沉默

貼近我全身。而樹和樹織成的網

壓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飢餓的空間,低語又飛旋,

象多智的靈魂,使我漸漸明白

它的要求溫柔而邪惡,它散布

疾病和絕望,和憩靜,要我依從。

在橫倒的大樹旁,在腐爛的葉上,

綠色的毒,你癱瘓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這不過是我,設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領過黑暗的門徑;

美麗的一切,由我無形的掌握,

全在這一邊,等你枯萎後來臨。

美麗的將是你無目的眼,

一個夢去了,另一個夢來代替,

無言的牙齒,它有更好聽的聲音。

從此我們一起,在空幻的世界遊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紛爭,

你的花你的葉你的幼蟲。


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着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飢餓,那山洪的衝擊,

那毒蟲的齧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着密雨,還吹着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1945年9月

作者簡介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錚,中國現代主義詩人、翻譯家,九葉詩派成員之一,祖籍浙江省海寧市袁花鎮,出生於天津,畢業於美國芝加哥大學。[1]

穆旦6歲即發表習作,青年開始詩歌創作,之後一直寄情於現代詩,聯大畢業後,曾參加了中國遠征軍。國外深造回國後,擔任南開大學外文系任副教授,文革中遭受迫害調圖書館工作。1977年穆旦因心臟病突發去世,享年59歲。[2]

穆旦早在四十年代就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青年詩人,他的詩在上海詩人中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四十年代初期,聞一多遍選《現代詩鈔》時,選入了他詩作十一首,數量之多僅次於徐志摩一首。1948年初,方宇晨的英譯《中國現代詩選》在倫敦出版,其中就選譯了穆旦詩九首。1952年,穆旦的兩首英文詩被美國詩人赫伯特·克里克莫爾(Hubert Creekmore)編選入《世界名詩庫》(A Little Treasury of World Poetry)同時入選的其他中國詩人只有何其芳。穆旦詩作的藝術風格、詩學傳統、思想傾向和文學史意義,在四十年代就被一些詩人和評論家較為深入地討論着,並被介紹到英語文學界。

五十年代初以來,穆旦頻受政治運動的打擊,身心遭到極大的摧殘,被迫從詩壇上銷聲匿跡,轉而潛心於外國詩歌的翻譯,直到驟然去世。穆旦去世多年以後,才逐漸被人們重新認識。人們出版他的詩集和紀念文集,舉行「穆旦學術討論會」,給予他很高的評價。「二十世紀中國詩歌大師」的排行榜上,他甚至被名列榜首。這種種的不尋常,被稱為「穆旦現象」。[3]

袁可嘉在《詩的新方向》中認為,穆旦「是這一代的詩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遠的人才之一」,現在看來這一判斷是準確的。

袁可嘉回憶了現代文學史上現代化新詩潮的由來和發展,認為「穆旦是是站在40年代新詩潮的前列,他是名副其實的旗手之一。在抒情方式和語言藝術『現代化』的問題上,他比誰都做得徹底」。不過袁又指出,這樣的「徹底性」難免在某些尚不成熟的詩作中帶來一定程度的生硬和晦澀,使他的作品到今天還不能為更多的人所理解和欣賞,是我們應當吸取的教訓。[4]

王佐良認為「無論如何,穆旦是到達中國詩壇的前區了,帶着新的詩歌主題和新的詩歌語言,只不過批評家和文學史家遲遲地不來接近他罷了」。王佐良還談到了穆旦晚年的詩作,認為詩人經過將近三十年的坎坷,仍有那無可企及的詩才。他認為《冬》可以放在穆旦最好的作品之列。[5]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