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空晚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目錄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在空闊的楚江夜晚,我痛心突然被驚散後,自己已脫離雁群萬里之遠。顧影自憐,想到飛下寒塘,只見地面一片眼前草枯沙淨,江水平闊伸向遙遠天邊。孤單一隻的我無法排成字形,只能寄去相思情意的一點。還生怕這樣徘徊遷延會耽誤北地吞氈嚼雪的故人,傳達他們眷念故園的心愿。
有誰會可憐我長途飛行的艱難?讓我想起深夜孤居長門宮的皇后,錦箏彈着心中無限的幽怨。料想自己的伴侶還棲宿在蘆花中,他們是否正惦念我在春前,會轉程從舊路飛回北邊。我仿佛聽到他們在暮雨中聲聲呼喚,只怕在邊塞突然相見。這樣當雙燕歸來後棲息於畫簾半卷的房檐,我也不會羞慚。
注釋
楚:泛指南方。
恍(huǎng)然:失意貌。
自顧影:對自己的孤獨表示憐異之意。
自顧影:顧影自憐,對自己的孤單表示憐惜。
下寒塘:崔塗《孤雁》詩:「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寫不成書:雁飛行時行列整齊如字,孤雁而不成字,只像筆畫中的「一點」,故云。這裡還暗用了蘇武雁足傳書的故事。
因循:遲延。
殘氈擁雪:用蘇武事。蘇武被匈奴強留,氈毛合雪而吞食,倖免於死。這裡喻指困於元統治下有氣節的南宋人物。
荏苒(rěn rǎn):形容愁苦連綿不絕。
謾:漫,徒然的意思。長門:漢宮名,漢武帝時,陳皇后被打入長門冷宮。這裡用長門宮的寂寞冷落來形容孤雁的淒涼哀怨。
錦箏:箏的美稱。古箏有十二或十三弦,斜列如雁行,稱雁箏,其聲淒清哀怨,故又稱哀箏。《晉書·桓伊傳》「撫哀箏而歌怨詩」。
驀地:忽然。
玉關:玉門關,這裡泛指北方。
賞析
《解連環·孤雁》是宋亡後之作,是一篇著名的詠物詞。它構思巧妙,體物較為細膩。在寫其外相的同時,又寄寓了深微的含意。這首詞可以透視出張炎詞深厚的藝術功力。作者揉詠雁、懷人、自憐而為一,抒發了他的家國之痛,漂泊之苦,淒婉動人。詞詠孤雁,實則借孤雁寄託作者宋亡後的傷感,也反映了宋遺民普遍生活體驗及感觸,具有典型意義。[2]
上闋前三句寫孤雁失群;接着寫失群後的孤獨。「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以困頓惆悵的情懷起筆,伴孤雁一起飛來。起句境界暗淡、空曠、寂寥、肅殺。楚江,指湖南地方。衡陽有回雁峰,又雁多經瀟湘。瀟湘、衡陽皆楚地。作者把雁置於這空闊的空間,不惟反襯雁之「孤」「小」,且為全詞定下低沉的基調。惟其「空」,才愈見離群雁之「孤」;惟其「晚」,才更顯離群雁之「淒冷」:可謂景中含情。這特定的審美感受,卻是通過自然而平常的四個字,由視覺貫通了讀者的觸覺來傳達的,下筆不可謂不「空」。「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離群而「散」,已覺「恍然」,而「萬里」,更足可悲,這怎能不使孤雁在「驚」悸之餘感到「悵」然若失呢?僅一傳神之「悵」字,寫事更寫情,它把「離」前之可戀,「離」時之痛苦,「離」後之茫然的複雜的感情,曲折婉轉地表達出來了。
這三句寫出了孤雁之遭際,使人意識到了作者心緒之悽慘。南宋末年,國勢垂危,生於此時的詞人,對於時局自己深感無能為力,不勝憂憤,只好借物抒懷以寄託一腔幽怨。
既離群萬里,則渺渺天地間惟一孤雁而已,自顧其影則不免生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之感,故只有另尋棲身之所,「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是這種孤棲自愛神態的寫照。顧影,表示有深自珍惜。特別是一「欲」字,更是對這種想下未下、猶豫遲疑的神態的深刻把握和維妙維肖的刻劃。「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在驚魂未定之際,目光所到之處, 只有寒水暮天相接,漠漠荒沙、瑟瑟衰草,依然荒寥而已。來亦孤單,去也孤單,只好徘徊顧影,使人進一步體味它的孤獨。
「寫不成書」兩句,是寫雁群飛行,排成一字或人,孤雁單飛排不成字,故說寫不成書信,只能成一點,帶回一點相思。從而巧妙地表達出前朝對遺民的思念。古人常以雁為傳書使者。「只寄得、相思一點」,激起人們多少相思之苦與家國之苦,已無從分辨。如果說,「恍然」離散已使孤雁悵然若失因而無奈去別尋棲所的話;如果說,依然荒寥更足以使之悽愴傷神的話,那麼,「寫不」兩句所表達的那種痛苦竟無人可告之情則轉而化為某種程度的悲壯了:雁既失群於萬里之外,不能和同伴共排雁字,只有向他們遙寄一片相思之情了,此其一;因此,違誤了久困於胡地的「故人」的凝盼之情(「故人」殆指淪於北人之手切盼南歸的故園父老),此其二;聯繫作為宋朝遺民的張炎當時朋友散失、家國破碎、孤身一人、滿目淒涼的處境,可以想見,即使有書可傳,那「故人」之願又將告於何人?此其三。然而這種種複雜的思想感情,卻是通過作者極疏淡自然之筆(兩句用一事而又一氣貫注)寫出的。這正是「清空」特色的表現之一。
「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這是為雁立傳,可以看到作者思想輪廓。表面上是說孤雁誤了寄書,和蘇武托雁寄書的心事。「殘氈擁雪」,用蘇武「武臥齧雪,與旃(氈)毛並咽之,數日不死」事表達心聲。
從對上闋簡單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作者無論寫景還是狀物,都能「不滯留於物」(《詞源·詠物》),特別是對孤雁外部形象的描寫和瑣屑事件的敘述,即使是最簡單的交代都省略了,而是攝神遺貌,緊緊抓住最能表現孤雁內心情感的神態(如「欲下」),把筆觸伸向孤雁的內心世界(如「悵、驚、料」),栩栩如生地刻劃出孤雁孤寂索漠的內心世界,給人一種藝術上的去蕪存精的澄淨感,而作者的思想感情也在此得到了曲折委婉的表達,即所謂「調感愴於融會之中」。
下闋更以化實為虛的方式體現了張炎詞的「清空」本色。換頭承前,嘆息北去的南宋宮室艱難險惡的處境。而孤雁只能在夜雨中哀鳴,若是能在玉門關重新見到離失的伴侶,該是何等的驚喜!因「離群萬里」,因而「誰憐旅愁荏苒」。「荏苒」表達遷延的意思。在形容時間光陰之綿長的「荏苒」前面冠以「旅愁」,其旅途之勞頓和愁之綿綿可知,且作者並不正面說此愁無人憐而以反問出之曰「誰憐」,除更覺情切動人外,已微透「怨」的消息,故下面緊接寫道:「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說長門夜悄與錦箏彈怨。典出漢武帝陳皇后罷退長門宮故事。「長門」所「彈」者,昔陳皇后之「怨」;而箏柱斜列如雁行,故在此又是孤雁之「怨」。「謾」字,極度渲染孤雁的哀怨。作者以「渾化無跡」之筆,借陳皇后之事,將人、雁之「怨」一起寫出,從而抒發了自己亡國之思家破之愁無人可告亦無人憐之的一片愁怨之情。
孤雁之哀愁既無人可告,那麼雁之凝盼思歸的急切心情是可以想見的。它多麼盼望自己早一天飛到同伴身旁啊!可它不說自己身落寒塘之實境,卻首先代同伴着想: 「想伴侶、猶宿蘆花。」不說眼前自己思念同伴之實情,卻透過一層,言夥伴曾念自己在來年春前「去程應轉」。夥伴們春天到來之前,應該回北方去了。這又是化實為虛,使虛中有實,虛實相生,既婉轉又空靈,它比正面訴說更能見孤雁之一往之深情。
「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隨即是個飄渺的幸福的設想。玉關春雨,北地黃昏,卻是將怎樣和旅伴們重見呢?「怕」字含意深微。孤雁由「離群」之「悵」而生「誰憐」之「怨」,又由「怨」而生「暮雨」中之「呼」,從「呼」又生「怕」,於是讀「暮雨」二句,讀者腦海里會出現這樣一幅動人的情景:瑟瑟秋風、瀟瀟暮雨中,望伴情切的空中孤雁,一聲又一聲呼叫,找尋着同伴,它要盡最後一絲力量飛到它們身邊,傾訴離後之情。它堅信,同伴們就在不遠的前方。然而,突然之間它又由「呼」而「怕」了:是怕見同伴於忽然之間,「怕」自己不勝那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喜悅和幸福潮流的衝擊。一個 「怕」字,生動而逼真地刻劃出雁經過長途跋涉,備嘗離群之苦後幻想自己即將在「驀然」間重見同伴時那種喜悅、激動而又有些不安、焦躁的複雜矛盾心理。
至此,孤雁之情已至深至切似乎無法再寫,但作者意猶未盡,再次從虛處下筆,進一步替孤雁設想:「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長期的期待與渴望,一旦相見期近,反怕春期之驟至。雖能相見也無愧於寄身畫棟珠簾雙雙紫燕了。從用意上看,此二句實承以上而來。即如上所述,孤雁之愁已至濃至厚,無法解脫,其望歸思伴之情已至深至切,無以復加,但退一步說,即使雁之願望無法實現,它也絕不願像在春日融融中翩翩歸來的「雙燕」(暗指歸附元朝者)一樣,寄人檐下,以博主人一笑,從而表現出雁之孤高自傲的情懷,使其形象得到了升華。而在這空靈蘊藉中,作者不願事奉新朝的心跡也得到含蓄而委婉的表露。這在情感上,表現為異軍突起;在格調上,則表現為某種程度的峭拔。
由於作者在這首詞里沒有刻意於靜態的摹寫,而着重從孤雁內心情感的發展變化上——由「悵」而「怨」,由「怨」而「呼」而「怕」,寫出了動感,因此,在意脈和情感節奏上,於自然流轉之中包含着起伏跌宕,於空靈之中見出流動,從而給人以和諧的美的享受。
通觀全篇,狀物言情極盡精巧而不着雕飾痕跡,詞人遣詞煉意、體物抒情的精湛造詣淋漓盡現。全詞多處用典,堪稱詠雁佳句。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曰:「玉田《高陽台》,淒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與碧山如出一手,樂笑翁集中亦不多見。」張炎詞善於詠物。從詠物詞的整個方法、風格和寄意來說,這首詠孤雁的《解連環》更有代表性。詞人刻畫孤雁的形象妙肖傳神,在詠物的方法上,緊扣一「孤」字展開描寫,烘托渲染,以物喻人,將詠物與抒情合而為一,通過對孤雁的描繪,把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感盡蘊含在對孤雁這一形象的描繪中。
張炎
張炎(1248年-1320年),字叔夏,號玉田,晚年號樂笑翁。祖籍陝西鳳翔。六世祖張俊,宋朝著名將領。父張樞,「西湖吟社」重要成員,妙解音律,與著名詞人周密相交。張炎是勛貴之後,前半生居於臨安,生活優裕,而宋亡以後則家道中落,晚年漂泊落拓。著有《山中白雲詞》,存詞302首。張炎另一重要的貢獻在於創作了中國最早的詞論專著《詞源》,總結整理了宋末雅詞一派的主要藝術思想與成就,其中以「清空」,「騷雅」為主要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