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響沙)
作品欣賞
母親
移居城市很多年了,可對鄉原上那座破敗的老宅,依然是魂牽夢縈碎碎念念。這和非洲草原上的動物搬家,亞歐大陸上的候鳥遷徙,江河海洋中的生殖洄游迥然不同,因為我對故鄉的牽掛更多源於東方文化的族群認同,對家族血脈的傳承,對多災多難母親的複雜感情,而且,隨着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這種感情竟然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十年前,我在不惑之年突然有了一種執念——母親在哪,家就在哪!
生下妹妹的第二年冬天,母親誤信了閨蜜的謠傳,吃打蛔蟲的藥墮胎,由於吞服過量,藥性在夜間發作。父親求了隊上的馬車送母親到鎮上醫院搶救,命暫時保住了,卻始終昏迷不醒。轉到鞍山市中心醫院,主治醫生幾次會診,卻莫衷一是,見了父親,只是搖頭嘆氣。最後通告父親,他們已經盡力到無能為力,準備後事吧。在冰冷的病室里,銅築鐵打的父親伏在母親的病榻上嚎啕大哭。因為他們只有三十七歲,因為他們有三位老人,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母親就這樣撒手人寰,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那時那刻,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正在一滴一滴地結成冰。
母親的表弟在鞍鋼工作,他問父親怕怕人財兩空,如果不怕,他有辦法把母親送到瀋陽醫大碰碰運氣。剛蓋了新房,背負巨債的父親,腳一跺,心一橫,回道:「咱死得死個明白!」表舅帶着工友拿鋼管扎了幅簡易擔架,抬上做着春秋大夢的母親,擠上了人山人海北上的火車。瀋陽醫大門診里,老護士長掀開蓋在母親頭上的被角,斬釘截鐵地吩咐到:「內科!」。住院處人滿為患,走廊里擠滿了打着地鋪等待床位的患者,可在上世紀七十代,已經存在靠資歷、靠關係、靠臉皮,泡病號的官人。老護士長在危難中向母親伸出援手,她對一個幹部模樣有些年紀的男人說:「你早該出院了,怎麼還沒走?外面的危重病人等着病床,你還講不講點階級感情?!」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階級感情就是衡量一個人道德的水準,也是判定一個人在政治上是革命,還是反動的標籤。老護士長把它拿在手裡,當作一把扶危濟困,征懲惡揚善的正義之劍。
迷漫性腦病!穿刺會診的結果一出來,年輕的女護士在母親的手腕上尋找着乾癟的靜脈。在我的意念里,我不止一次與她隔空相見,她就像一位美麗善良的天使,帶來了春天的消息。吊瓶里的點點滴滴,如同冰雪融化的春水,在母親生命枯寂的河床上,聚積,涓流,有力地掀起跳躍的波瀾。再小的帆,也能遠航。仿佛是大地回春,母親在昏睡一個月後終於甦醒了。可是,她已完全等同於一個嬰兒——重新學說話,從簡單的單字開始;重新學走路,從扶着牆邁出重生的第一步開始;重新學識物,從區分餅乾和香皂開始……脾氣暴躁的父親抱之以十分萬的耐心,在這個最冷的寒冬里滿懷着春天般的希望,等待母親的進步與成長……曾經被母親深惡痛絕的父親,儼然成了她大慈大悲的本命佛,起死重生的守護神。
母親像一隻精粉饅頭。在一個六歲的男孩眼裡,母親是一個比他更需要照顧的孩子。在外婆的接風喜宴上,當母親虛弱地喊我的乳名,我是那麼羞怯,那麼不堪,窘迫之下,像一隻貓咪鑽到飯桌底下。可惜了比年夜飯不知要豐盛多少倍的重生宴,我竟沒吃一口,鼻涕眼淚卻流了半碗。我是端着飯碗鑽進去的。我的外婆喜極而泣,對着死裡逃生,面容悲戚的母親說:「孩子都生分了!」儘管我在內心深處極力勸說自己,渾身無骨,倚坐在炕頭牆上的那個人,就是你的母親,但我依然沒有勇氣相認。我開始羨慕抱在姐姐懷裡還不會說話的妹妹,至少她不會遭遇我現在的難堪。
在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劫之後,以為以後該是平平淡淡的日子,誰料。生活的航程並非一帆風順,在平靜的河面下掩藏着看不見的漩渦與急流。更難堪的事接踵而來。歲月開往春天的列車,穿過一片油菜花盛開的田園。母親痴痴地笑着,在金黃翠綠的油菜田裡肆無忌憚地打滾,弄得自己像一隻掉進花蕊的蜜蜂,渾身上下染滿了油菜綠色的汁液,當然也有金黃的花粉。她瘋了!我看到她瘋完全是天意。四月芳菲,歲月靜好,做完第二節課後的間操,我站着排回教室,可剛到教室門口,我卻突然噁心得嘔吐起來。老師放了我的假。我背着沉甸甸的大書包無精打采地浪蕩在鄉間的寬巷窄陌,在踅進家門的時候,目睹了上面的一幕。從此,我開始相信心靈感應,開始相信母子連心,開始相信禍不單行。
母親被惡魔附體,一個個流竄於鄉里的巫婆神漢都敗在她的魔杖之下,沒有人能降得住她。我們可憐的老屋遍體鱗傷,牆裡的桃木釺,井台下的照妖鏡,屋檐下的斬妖刀,撞頭下的伏魔杖,門檻下的捆妖繩、煙筒里的驅邪剪……到處挖坑,到處折騰,醫患雙方,滿嘴白沫,唾星飛濺。魔魔怔怔的母親,讓我們全家心力交瘁。她常常在夜深人靜時離家出走。父親睡覺時習慣留一隻耳朵,聽到動靜就出去找,怕她在外面渴了,餓了,凍了,受人欺負。她發病時十天半月不睡,父親白天忙地里的莊稼,晚上打理村上的帳目,有時也綁菜編蒜,藉機監護母親。就是這樣,也不能確保她不逃脫。我十六歲那年夏天,母親覷編蒜的父親打盹,翻窗出門。青紗帳起,月華如練。父親察覺,循聲找去,卻了無蹤影。父親動員了家族的力量,方圓百里內撒出人馬,從鄉村到城市,整整找了七天。在廣播報紙登了尋人啟事準備放棄的時候,父親在夜幕下的飯店門口,發現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母親。照顧母親,已經成為我們的行為自覺,哪怕是在玩耍的時候,勞作的時候,寫作業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都要豎起一隻耳朵,睜開一隻眼睛。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在無始無終的「走」和「找」之間,我們艱難地完成了成人禮,堅定地繼續着學業與工作,忍受着歧視,背負着屈辱, 談婚論嫁,結婚生子,無限深情地追尋着我們的理想……我們路過的青春,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在陪伴母親的時光里,我們個個如驚弓之鳥。守望相助,成為我們的集體意識,甚至影響到我們的下一代。當我四歲的外甥發現他的外婆即將再一次出走時,他邁開小小的腿跑過去,伸出短短的胳膊,拉住姥姥的手,盡力地拉她回家去。當我的姐姐向我描述時,我既感欣慰,又心生酸楚。我為外甥的聰明、善良、勇敢、擔當點讚,也為母親病情日益惡化而痛苦。她擔心飯菜里下毒,背着我們倒在糞缸里;她擔心小鬼兒夜間出沒,讓電燈徹夜長明;她把自己想象成天下首富,把家裡的東西分贈四鄰,並隨口開出空頭支票;她總是為尋找我死去的二姐,半夜敲開鄉親們熟睡的房門;她無辜地指責族人害死了她的女兒,偷拿了她本不存在的財富,而砸碎人家的玻璃;她也突然產生了犧牲自己的信念,拉斷電線……在我們逐個離她而去,獨自生活以後,不論寒來暑往,不管颳風下雨,她天天站在村口等我們其中的一個回來。任暮色吞沒她,任風雨淋濕她,任冰雪侵襲她……百鍊鋼化作繞指柔。母親那雙淚水婆娑的眼睛,溶化了我心頭透骨徹髓的荒寒與冰冷。我開始理解,她猛然想象到自己出門在外尚在哺乳的小女兒回來,笨手笨腳地煮一盆雞蛋,然後倚門引頸悵望……我開始懂了,她突然想象自己牽累最多丈夫體弱的大女兒來家,滿室煙灰地悶一鍋米飯…… 因為她曚昧的心醒了,她還記得她是一位母親!
十年前的隆冬,母親的叔嬸相繼離世。母親不眠不休,雙眼充血,直至失明。一月內,她水米不進,骨瘦如柴。儘管在醫院裡,只能靠輸液維繫。姨媽們趕來和她道別,見了她的樣子,個個哭成了淚人。然而,陽光總在風雨後。靠着打瓜的滋養,母親竟一天天康復。美中不足,她徹底地臥床了,大小便都要人接送。如今她八十三歲了,罵人的時候,中氣依然很足。
妹妹四十七歲了,母親多活了四十六年。當她的同齡人如萬木凋零,她是枝頭所剩無幾的葉子。我們都為她慶幸,為她祈福,雖然在我們的記憶深處,母愛已經成為追不上的往事……
作者簡介
響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十一屆全委會委員、遼寧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遼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響沙文集——留個願望讓自己想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