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杜国富)
作品欣赏
母亲
每年的母亲节,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过。
母亲62岁就去了一个遥远的“极乐世界”。32年来,她的音容笑貌不时闪现在我的脑际,常令我“暗中时滴思亲泪”。
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出生于江苏省高邮县城(现高邮市)东头街上一户姓金的工人家庭,自小就肯吃苦,与外婆学得一手绝好针线活。母亲三条个子,白果子脸,穿衣俏俏刮刮,办事利利索索。
母亲不识字,很识事。
年轻时,母亲为了减轻外公、外婆的负担,同几个要好的姊妹去上海大户人家做保姆。房东女主人为了考验她的为人,一次故意将一个包有金首饰的红纸包放在客厅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母亲在打扫时将红纸包原封不动捡起来,交到房东手里,房东因此夸她老实,纯正。母亲将东家的两个小孩带大后,谢绝东家要在上海为她找份工作的挽留,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胞衣之地。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一家六口人就父亲一人工作,家庭负担很重,母亲为分担家庭的担子,学着做起了卖菜的生意。刚开始,她挑着个担子在大街上走,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碰到熟人脸红到耳朵根,头总是低下来悄悄地从街道旁边过去。那时,家里没有闹钟,母亲判断时间除了看东方鱼肚白外,更多是靠听隔壁一家油面店的挂钟声。有时钟才敲响三下,母亲就不敢再睡,生怕睡过了头。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起床后,先点亮一盏煤油灯,接着为家人烧好早饭,然后草草喝一碗粥汤,轻轻带上门,挑着一副空担子到东墩乡的九里、腰圩、昌龙一带,从农民手里过点蔬菜,再一步一步地挑上城半斤一斤慢慢叫卖。有时卖得快,10点钟可回家,有时卖不动,要到12点才回家。遇到下雨下雪天,母亲身穿蓑衣照样出门。这“半日制工作”,母亲一干就将近20年。
母亲的另一个“半日制”则完全用于一家六口人的衣着上,游刃于一针一线之间。我们一家人穿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母亲一人自裁自缝。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很细,邻居们是没有一个不夸赞的,盘个女式对襟褂子的钮子煞是好看。就说母亲为我做的虎头鞋吧,穿起来虎虎有生气,各种丝线绣成的小老虎是色彩斑斓,栩栩如生,鞋头面上一个黄色“王”字绣得方方正正。她为哥哥姐姐们纳的鞋底,哪怕鞋帮子穿坏了,鞋底也不作兴磨破的,那米粒般的鞋底线钉的是一斩儿齐,结实得很。因为那是母亲用薄麻撕下来再用捻线锤子一根一根捻成的线,尔后又两股子一搓而成的。这一刻,我也真正读懂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
我小时候在家中是一个“老病号”,加上又是“老巴子”男孩,就格外得到母亲的关怀。母亲即便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也隔三差五地在晚上炖香油鸡蛋给我吃。母亲炖鸡蛋很特别,利用晚上点的煤油罩子灯,外套一个用“12号铅丝”做成的煤油灯高脚架子,在架子上面放上一个小瓷碗或小瓷钵,靠煤油灯的热能居然将鸡蛋炖熟。母亲让我趁热吃下,要我平睡,说香油炖鸡蛋可以润肺、止咳。
母亲喜欢接济穷人,邻居陈二老太是一个七八十岁的孤寡老人,每个月只有4元钱的生活费(文革期间由居革会发),日子过得相当紧巴巴。母亲每天中午总要盛一点菜让她“品品味”,或者将未卖掉的菜送一点给她,这几乎成了母亲一生的习惯。
母亲也善于做菜,单“蘑菇类”就可以做出几种花样:炒金针菇、炒三丁蘑、卤五香蕈、锅巴口蘑、糖醋溜蘑、红嘴菇、螺蛳菇、饽蘑糊、童鸡拜菇、海参娃蘑、黑白耳蕈、豆蘑脑汤等。每逢四时八节,母亲总要准备几样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团聚在一张八仙桌子旁。
端午节,高邮人有吃“十二红”的习俗,什么红烧黄鱼、红烧扒蹄、红烧牛肉、红烧鸡块、咸鸭蛋、香肠、花萝卜、熏鱼、炒苋菜、炒猪肝、炒河虾、炒鳝丝,母亲买不起那么多菜,就用韭菜代替“九红”,外加几个菜,超过“十二红”。母亲常说,穷有穷过,富有富过,大有大过,小有小过,一家人不刚不吵,和和睦睦,喝个咸菜茨菇汤也比吃鱼翅海参强。
到了腊月二十四,母亲就开始忙年了,她说有些事情是需要提前做好的。除了舂粉子面外,还要用手烙年子饼、银锭子、包大圆子,这些活是不能放到除夕做的,因为做人不能一年忙到头成了“上河虾子——白忙(芒)”,两手白白的不好。平安顺遂,遇难成祥。难怪邻居们说:“杜大妈妈时是时,节是节,过日子板扎得很”。
60年代末,母亲得了一场重病——血崩。这一病不打紧,病得平时手不停脚不住的母亲竟然卧床休息了三年半的时间,人瘦得皮包骨,几乎脱了形。“十六联”(诊所)、县人民医院的一些名中、西医经常上门为母亲诊疗,母亲吃了大量的中药、西药,包括阿胶、胎盘等补药。为了治疗费用,家境捉襟见肘,生活被残酷的现实割裂得支离破碎,母亲十分心疼地,以三文不值二文极其低廉的价钱,变卖了一张雕花的三道滴水“龙凤呈祥”红木大床和一张红里透亮的雕花白木大桌子给了她有钱的大侄女。又将一张又长又大的古式古香“八仙人子”雕花抽屉柜子的白木“老爷柜”,低价卖给了乡下一位富裕的农民。父亲舍不得穿的一双锃亮的“大英皮鞋”(正宗英国货),也以10元的价钱卖给了下堂屋邻居一位在镇江工作的外甥。
就在这为了保命,度曰如年的曰子,母亲还是为了她刚刚去部队当兵的大儿子保留下了一套绝好的两张“上下四进”喜鹊登梅的白木厨子,一张沉甸甸的海梅八仙大桌子,说是作为将来带大儿媳的家什。母亲说:“我宁可死也要保住这点家什”。母亲的思绪是用心血缝合的。邻居们听后都宽慰我母亲:“杜大妈妈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不错,人嘴三分仙气,母亲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
母亲一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爱看电影。70年代的电影票比较便宜,大多5分钱到角把钱一张,一个星期才更换一场。像《红楼梦》、《三笑》、《梁祝》、《瞧这一家子》,母亲有时甚而要看个两遍、三遍,她觉得这才过瘾,回来还跟我们讲剧中的情节,讲着讲着,自己也会“一笑二笑连三笑”,全家人都陪着她笑。母亲说,人一天三笑,医生要上吊,再多苦闷,也要想想开心的事。
1984年中秋节次日,毫无预兆的母亲在家里烧饭突然感到胃痛,然后便出现咯血现象,经胃镜检查是贲门癌。我们一家人实在不敢告诉她真实情况,而母亲也认为是一般的胃痛病,不会是什么绝症。后来住进县人民医院,继而又到江苏省人民医院复诊,医生认为已是晚期,无法手术。这时的母亲还是一个劲地盼好,各种土方土药她都试,无论有多苦,或难以下咽,她都不怕。母亲临走时的个把月,在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前操场上,深情地对我说:“三子,我要再活两年就好了,让我替你把小孩带大(此时,我小孩刚出生不久)。这样,我就心安了”。母亲的一席话直说得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安慰母亲说:“会好的,没事的,你三年半的病都扛过来了,不要瞎想”。
母亲的人缘极好,在人民路东头街上,上了年纪的人都称她“金大小姐”,年纪轻的喊她“杜大妈妈”。在那条街,只要一提起会针线活、卖过菜的“金桂英”,人们都知道那就是我的母亲。
1985年3月27日,即乙丑年二月初七日,母亲不敌癌魔纠缠,离开了人间。母亲走时的老衣是父亲和我一起帮穿的,穿着穿着,母亲身上的热度下降了,手脚慢慢也不怎么软了。母亲火化告別时,我拨开人群,奔到她的面前,跪下,在她身旁一边哭喊着,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一边再一次亲吻了母亲的脸庞,作母子一场的最后绵绵思念,愿母亲不再“只恐思儿泪更多”。
母亲属鼠,今年冥寿94岁。
母亲,儿子永远怀念你。 [1]
作者简介
杜国富,网名东方邮都,江苏省高邮人,供职于中共高邮市委党史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