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頂針(陳響平)
作品欣賞
母親的頂針
秋意漸濃,走進位於鄂東團風縣葫蘆地的老屋,收拾母親在世時曾經使用過的一些物品,一枚生有銹色的頂針牽出了我的一線情思。母親一輩子沒戴過什麼金銀首飾,只有戴過的這枚銀色的頂針,她將其視為戒指。
所謂頂針,就是過去女人們做針線活時戴在手指上的一種工具,用金屬或其他材料製成,上面有許多小窩兒,用來抵住針鼻尖,使針線容易穿過鞋底或衣布而手指不至於受傷。
母親曾經使用過的這枚頂針,顏色已經失去了它曾經的光澤與圓潤。仔細端詳,尚保留着常年和母親手指摩擦而留下的光滑和柔和。頂針的縫接處,還纏繞着一層紗布,由於時久日長,布面上沾滿的灰塵已變成暗紅褐色,好像還凝積着血漬的痕跡。那一定是母親在使用頂針時,有時候不太小心刺破手指留下的印跡。我用手指磨擦着這枚頂針上的銹色,不一會兒就顯現出一點點溫厚柔軟的光亮。托手遠觀,還真像是一個飾物。
母親就是戴着這枚頂針,為我父親,大姐、二姐、我和弟弟,還有鄉里鄰居,縫補了無數件衣物,納了無數雙鞋面、鞋底和鞋墊,讓我們在並不富裕的年代,能溫暖適度、整潔光亮地走過那風霜雨雪的歲月。
母親心靈手巧,這在我的老家是出了小名的。鄉鄰們認為我母親做的衣服鞋帽很「靈性」。左右隔壁的大姑娘、小媳婦兒,經常拿着鞋樣兒、花布面兒來到我家找「邱家姨」,也就是我的母親。她們問花鳥蟲魚的繡法,問鞋底製作的技巧,問穿針引線的松密,問衣服的式樣大小。誰家媳婦添了小寶寶,年輕的母親便會一手抱着小寶寶,一手拿着針線籮,向我母親討教做鞋做帽的方法,選擇衣服的樣式。無論誰來,母親總是面帶微笑,熱情相待。就是家務事再忙,她也會抽出時間,毫無怨言、毫無保留地,手把手教她們裁布剪料、穿針走線。有時候不太忙的時候,母親還會親自動手,幫她們納上幾針,或在鞋面前頭替她們繪出貓呀、狗呀、雞呀、虎呀的裝飾品;幫助她們在小寶寶的衣兜表面繡上荷葉、桂花、牡丹等各類吉祥花卉圖案。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塆子裡許多出嫁在外,或工作在外的鄉鄰們,仍保留着母親為他們縫衣做鞋的記憶。
母親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期,在娘家七姊妹中居第三。當時的中國,正處於內憂外患的戰亂之中,浸泡在苦水裡的母親,像一株柔弱但不失倔強的小草,忍受着生活的辛酸,飽嘗着風吹雨打,一天一天地長大成人。苦難的人生經歷,培養了她剛強不屈、獨立自尊的個性,干任何事從不輕易求人。母親常對我們說,她在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獨自上山砍柴,種田耕地,洗衣做飯,縫衣納鞋。這些手藝都是她站在別人旁邊學的,人家做,她就看,之後就自己摸索學着做。她說,凡事靠別人,別人就會瞧不起你。母親一生不識字,她的一手好針線活兒,也沒有找師傅教授,就是憑着她天生的聰慧與勤奮自學而成。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每當我讀起唐朝詩人孟郊《遊子吟》這首詩,我的眼前就會浮現母親縫衣納鞋的情景,深夜端坐在煤油燈下挑燈織布,白天端坐在大門口的青松樹下飛針走線,右手食指上那枚早已磨得發亮的頂針,總會在我腦海里閃着亮亮的光影。那是一種舊時光的歲月,是一幅國畫的場景。
即使後來家裡條件有所改善,母親每年還是要為我們姐弟四人每個人做一雙布鞋。母親說:「你們成天穿皮鞋,悶得很。皮鞋不養腳呢。現在我眼睛不好,納不了鞋底,只能給你們每人做一雙泡沫塑料底的布鞋了。」母親說完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歉疚。聽了母親的話,我心窩裡情不自禁地湧出一股暖流,緩緩地流淌着,將記憶中那些無法抹去的剪影一一翻騰出來。
那時家中點的是煤油燈,昏黃的燈光,夢一樣朦朧,還冒着黑煙。在昏暗的燈光下,母親將碎布片用漿糊粘在一起,一層層地疊起來當成鞋底。母親坐在矮凳上,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捏着長長的鋼針,用戴在中指上的頂針將鋼針用力穿透厚厚的鞋底,一針一針細心地納着。每納幾下,母親就習慣性地將針尖在頭皮上蹭蹭,讓針尖變得更滑。我時常坐在母親腳邊的小凳子上,靜靜地看着她。母親的動作柔和優雅,拉麻線時臂膀忽開忽合,輕盈地揮動極富節奏感。
有時深夜醒來,發現母親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燈下,又縫又補。她的額角飄零的頭髮,就像冬天早晨覆蓋在地面上的霜,在燈光的映襯下愈加潔白、耀眼。那隻戴在母親手指上的頂針兒,銀光四射,仍在閃爍。她的雙手,就像是一個鄉村舞蹈家,在平凡的勞動中編織優美的舞蹈,用心血為她的孩子們一針一線地,認真精細地製作着穿在腳底看不見的藝術品。
記憶中,母親為我們姐弟做的衣服都是端正、大方、合體。為了讓我們能穿上得體的衣服鞋子,她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想了多少辦法,下了多少功夫。在經濟條件極為有限,買不起相對好點布料的情況下,從沒有讓我們姐弟穿過露着肉的破衣服,衣服上也從來沒有少過一枚扣子,即使是萬不得已需要打個補丁,也是嚴縫密合,看不出什麼破綻。村裡的大嬸們見了,稱讚鞋底納得針腳密,針線齊,花好看,說你們家的孩子可真有福氣,穿上這樣厚實漂亮的鞋,那腳才叫享受呢!每逢此時,母親臉上就會露出舒心的笑。
那麼多年,母親不知為我們做了多少雙鞋,手指也不知被鋼針刺破了多少回。在母親看來,唯有她做的鞋,穿在兒女的腳上,是最好看最舒服的了。
後來,我考上了兵,準備入伍。臨行前,母親將一雙嶄新的布鞋塞進我的背包,說:「帶上吧,晚上洗腳後踏一踏吧。」可在部隊很少有機會穿布鞋,母親塞給我的那雙布鞋擺在箱子裡,放進了戰備倉庫。時間一長,再從箱裡翻出那雙鞋,已經壓變了形。雖然不穿,我還是很心痛,將它整平後曬乾,重新收在箱子中。
有一年冬天,部隊所在地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雪積得很厚,天很冷。晚上在宿舍里看書,穿着解放鞋的腳凍得冰涼。這時候我忍不住懷念起小時候母親做得又厚又暖和的棉布鞋來。正在懷念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張家裡寄來的包裹單。去郵局一拿,卻是一雙我夢寐中的又厚又暖和的棉布鞋。原來,母親從收音機的天氣預報中得知我的駐地下了大雪,翻出老木箱中收藏的早就做好的棉布鞋,給我寄來了。捧着母親千針萬線做的棉布鞋執勤站崗,瑟瑟寒風中,心裡湧出股股暖意。從那以後,我不再覺得母親做的布鞋比皮鞋難看。每年探家,都要帶一雙母親做的布鞋,像母親說得那樣,晚上洗腳後穿。
有一年的「五·一」節放假回家,母親說鄰居大嬸有一雙假皮鞋,穿着很漂亮,她很羨慕。我聽後,就立即上街買了一雙回來。鞋買回來後,母親見皮質與鄰居大嬸的不一樣,就問我多少錢,我說就百十來元,誰知道母親一聽卻說,去退了,我怎麼能穿這麼貴重的鞋呢?買幾元錢一雙的就行。聽了母親的責怪,我心裡酸酸的。母親,你給我做了一輩子鞋,那是用錢能衡量的嗎?現在你納不動鞋了,兒子不會為你做鞋,只能給你買鞋。這鞋哪怕再貴,又怎能「報得三春暉」呢?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特地留意了母親的一雙手。母親為我們夾菜的手上布滿了一道道裂口。我知道,那是長年累月,母親納鞋時被麻線勒出來的痕印。
母親給我們的愛,可以成山匯海。可是,如今我再也不能將這些愛原封不動地回報給母親。我拿起這枚母親生前戴過的頂針,感到非常溫暖,心靈深處則有一種觸疼;看到這枚頂針,感覺母親就在眼前,她依舊在為我們穿針引線、縫補衣服、納鞋織襪;盯着這枚頂針端詳,仿佛感覺母親又回到了我身邊,那顆柔軟的心立刻又暖了起來,激動了起來,激動得我淚眼盈花。
慈母手中的一根針線,攥在母親手頭,連在遊子心頭,從古到今,貫穿了整部詩史。它藏在孟郊的三春光輝里,藏在李白的呼天野草間,藏在杜甫的香霧雲鬟中,聲聲如歌,又字字如泣,上下千年,反覆講述着「母愛無疆」與「反哺之心」的故事。
作者簡介
江繼祥,筆名大江東去、江影沉香、江晚莫愁;網絡詩人,發表詩歌七百多首,擅長寫舊體詩;業餘作家,發表散文、短篇小說等四十餘篇,有一部長篇小說發表;高級工程師,在國家和省級期刊發表論文三十多篇。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