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煙(葉青才)
作品欣賞
毛煙
老家人把製作毛煙絲的人叫做煙匠。這種匠人必然是油污滿面,油褂遮懷,說出話來甚至都帶着煙氣油味。煙匠有一擔很沉重的挑子:一副榨床,檀木的,一人高,堅實無比;數根兩尺來長、五六寸寬三四寸厚的「大尖」,即一頭寬而厚一頭扁而細的木楔,都被菜油浸得油光錚亮,呈現出金黃的顏色,能夠照出人影來。除此之外,還有刨子若干,切刀一把,大錘一把,撬槓一根,麻繩一捆。煙匠挑子通常由主人挑來家,他自己基本不出力。這就顯得煙匠的高貴了,他要是不高興,想編派主人一下,也不難,他會說「是晴是陰,摸摸煙筋」。這本來是一句天氣諺語,說的是天氣變化可以從煙筋的乾濕程度預先得知。但這話到了煙匠口裡,就有那麼一種味道:你要讓我高興,你自己事先應該將煙筋(煙葉中間的主脈)剔除乾淨,以便做起來順手,推起刨子來不傷刨鐵。其實,這話還有另一重含義,那就是:通過我這煙匠師傅的手一摸煙葉,就知道我今天做這活樂意與否。
其時鄉下煙匠稀少,幾個鄉鎮也找不到一兩個製作毛煙的,他說這話,愈發顯出職業的壟斷與官僚。
好在到我們家做煙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儲師傅,他從來沒有這種「匠氣」。我們早已熟悉了他矮矮的個子,細細的聲音,眯縫的雙眼,凸亮的額頭。他這人很隨和,飲食上更不講究,母親讚揚他「遇上什麼吃什麼,真是『大鍋吃過羊肉麵,餓肚也能過荒春』」。儲師傅自己把挑子挑來,放下傢伙就動手幹起來,鋪煙葉,灑菜油,調溫水,壓榨床,上木尖。很冷的冬天早晨,門外還下着雪,他頭上竟冒出熱汗來。等到他騰出時間來擦汗時,已經是煙葉上榨壓緊,煙油滲出了。製作毛煙的整個工序分成兩大部分,前半部分是力氣活,上榨進楔,使其受壓;後半部分則是技巧活,推刨鏟煙,翻抖煙絲。
推煙是一段最精彩的節目,我從中第一次領略了所有匠人里最具有藝術性的操作之美:榨床豎放在兩條長凳上,師傅和我父親分坐兩頭,兩人共執一刨,挺胸舒臂,往來應接,此起彼伏,俯仰參差。那種動態,不只是舞台上的藝術表演,更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再創造。一起一伏的身姿,一來一往的推拽,一卷一縷的細絲,一呼一應的聲息,在白雪皚皚的檐下,在炭火熊熊的爐邊,定格成我兒時生活畫卷里絕美的縮影。刨鐵在煙磚面上鏟刮發出的聲響,像薄冰輕解,像竹雪滑落,更像松雞振翅。歡快時,頻率加大,了無間隙,急管繁弦,征鞍踏踏,旁邊看的人禁不住連連喝起彩來。
刨下來的煙絲極細,如髮絲,如棉絨,抖開來蓬鬆黃亮,散發着一股股濃郁的清香,這香味新鮮,淳厚,老辣,彌散得很遠。過路人打從老屋旁邊經過,被這香味吸引,必定要進屋來燒一筒落榨新煙,並送上金言:發財啊,老煙蟲!
新煙包在報紙里,一斤一包,疊得四方齊整,然後用兩根龍鬚草捆住,存放在屋灶上煙囪旁邊的栲籃里,一年下來,顏色不改,香氣不斷。父親的毛煙總是能「陳接新」,就像父親用來點煙的菊蒿火繩總能從今年年頭一直掛到明年年尾。 [1]
作者簡介
葉青才,中國作協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高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