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中的父愛(周衍輝)
作品欣賞
水杯中的父愛
很多年過去了，那隻白瓷杯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親密接觸到我的額頭後，在地上摔成碎片的情景，仍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
當時，我正端着一杯水，輕輕推了推醉酒的父親，想讓他喝口水。不料，父親卻粗暴地一揮手，打翻了我手中的杯子，我只覺得額頭上一陣刺痛，接着便有熱乎乎的液體滲了出來，下意識地用手一摸，黏黏的，再一看，是血……那一瞬，我的心涼涼的。雖然我知道父親是將我當成了母親，是誤傷，但額頭上那道淡淡的疤痕，卻讓我從此對父親心存芥蒂。那年，我上初一。
父親年輕時好酒，酒量又不濟，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後亂發脾氣。而母親對父親醉酒深惡痛絕。小時候，放學回家，只要一見到母親蓋着被子躺在炕上，地上有摔碎的盤、碗，便知道父母又吵架了。因為我是老大，弟弟、妹妹尚小，只能由我來收拾殘局，打掃完了，還得做飯。一顆小小的心沉浸在無邊的悲涼中，也沒來由地對那杯中之物恨之入骨。
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父親隨着年齡漸長，又有高血壓的老毛病，就慢慢地徹底戒了酒。倒是我，參加工作以後，尤其是近幾年，醉酒竟也成了家常便飯。為此，也沒少受妻子和女兒的抱怨，但人在酒場，身不由己，為人又實誠，寧傷身體，不傷感情，特別是與知己好友在一起時，更是幾乎逢喝必醉。
去年的臘月二十四，我在單位值班。中午被幾位要好的同事拉到一家小酒館喝酒。放了假，又臨近春節，一時興起，幾個人都喝多了。而我更是醉得一塌糊塗，連什麼時候結束的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輕聲叫我，接着一隻杯子觸到唇上，口渴得厲害的我「咕咚咚」喝了幾大口，用力睜開眼睛，不由大吃了一驚：是父親！再一瞧，自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往窗外瞅瞅，漆黑一片，只聽到風在嗚嗚地刮着。我一哆嗦，翻身坐起，看着父親，問：「爸，你怎麼……」我揉了揉眼睛，腦門在隱隱作疼。
「知道你今天值班，打了無數次電話你沒接，怕你出事，我就過來看看。沒事，喝點水吧，再睡一覺，還不到12點呢。」父親淡淡地說着，又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嘴唇邊吹着。
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我知道老家離單位有20多里路，上了年紀的父親騎着自行車，冒着嚴寒和大風跑來，天又黑，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想到這些，我的眼眶一熱，說： 「爸，我，你……」一時我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不要緊吧，」父親看着我，「要不要上趟廁所？」見我點頭，他將我的羽絨服拿了過來，幫我穿上。拉開門，「呼」地一陣大風吹來，我渾身一顫。好冷的天，抬頭看看天空，灰濛濛一片，只有幾顆寥落的孤星，其它的仿佛都被這大風吹走了。
回到屋裡，父親看了看錶，說：「睡一覺吧。」說完，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我床頭的桌子上，「口渴的話，就叫我。」我上床躺下，父親在另一張床上，蓋着一床薄被子，將自己的棉大衣搭在上邊，蜷縮在被窩裡。屋裡冷得像冰窖。我的床上有電熱毯，熱乎乎的。
父親關了燈，屋裡一下子陷入了黑暗。風在外面似乎更大了，嗚嗚作響。
我卻怎麼也睡不着了。睜着眼，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擔心驚動父親，也有些內疚。我裝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告訴父親我沒事。不多一會兒，父親的呼嚕聲響了起來。看來，折騰了大半夜，他的確是困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間牆上的石英鐘「嗒、嗒」地響着，對我，卻是一種折磨。想想自己這些年來在酒桌上的那些「壯舉」，真真汗顏不已。而如果讓父親知道了，肯定晚上連覺都不會睡安穩的。
而依着父親以前的性子，看到我醉成這樣子，不臭罵我一頓才怪呢。可這次，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關切地詢問我的情況，擔心着我的身體。難道說，在老去的父親心中，我已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意打罵的懵懂頑童，而是真正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了麼？……黑暗中，我坐起身來，伸手摸到了桌子上了水杯，端過來喝了一口水，然後，摩挲着手中的這隻杯子，感到有一種疼從額頭上隱隱傳來，不是為自己，而是覺得愧對父親，讓他老人家為我擔心，真是不應該。同時，它也讓我明白了：無論時光如何流轉，父親的愛卻從來沒有遠離。
第二天，我站在單位大門口，看着父親有些笨拙地騎着自行車漸行漸遠，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我暗暗告訴自己：從此以後，決不再喝醉了。
如今，大半年過去了，我真的再也沒有喝醉過，有很多場合，我甚至滴酒未沾。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在提醒着：在慢慢老去的父親面前，我要做一個清醒的、負責任的兒子！[1]